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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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春末。

我又回到邁阿密來了,身邊還帶着我心愛的女人康妮。由於康妮在法律上的名份是張振勇的妻子,所以我跟她暫時不適宜註冊結婚。可是,這完全沒有妨礙我們過着實際而正常的婚姻生活。

邁阿密是我和康妮的第二故鄉。它埋藏着我和康妮的童年和中學時代的許多珍貴回憶,包括我們對祖父和康媽的親切回憶,當然還包括一些不幸遭遇的傷心回憶。我們回到此地挖掘過往的回憶,就好像挖掘一個深埋於地下的瓷瓶,打開瓶蓋,倒出裡面的陳年雜物,一再摩娑撫弄,緬懷不已。

我們入住一家比較整潔的汽車旅店,環境清幽,還附設小型餐廳、泳池和園林休憩場地,日租才三十五元。我們又租賃了一部寶馬房車,由我駕駛,經常馳騁於各處街道,縱目瀏覽景色。舊地重遊,不勝感喟。

一九七三年自從我被槍擊墮海,闊別這城市已經二十四年了。本來我現在該是三十七歲,但是劉應標比我大十歲,加上這十歲,我該四十有七,而康妮剛好三十八。時光荏苒,青春一去不回。

但是,城市是不會老的。舊貌不斷變新顏,它的青春活力更勝從前。由邁阿密至奧蘭多,由大西洋沿岸至墨西哥灣一帶,新興市鎮如雨後春笋,都是在南北通道兩旁的大片大片荒地上擴展出來的,尤其在西面擴展更多。許多高級大酒店和華麗堂煌的建築物拔地而起,龐大、美觀的購物商場、住宅區、道路網、公園和一切配套設施應運而生。人口激增,繁榮熱鬧,得未曾有。

從華人食肆拿到一份免費的、讀者最多、歷史最悠久的《僑聲報》,裡面刊登了華僑各行各業的廣告,琳瑯滿目。醫生、酒家、茶樓、雜貨店、保險業及一些房地產公司的廣告版面特別大,可見華人的數量增加了不少,再也不是往昔的「稀有動物」了。當然,比起三藩市、洛杉磯和紐約等處,華人人口還是少得可憐,在商場或超市所見的黑髮黃面孔依然寥寥可數。

我們急於要看的首先是我們那失落了的家園|從前居住過的流動房屋。我們的房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兩座型式略有不同的、殘舊的木房子。

這時正是黃昏時分,不少居民習慣在晚飯後走出屋外散步,或三三兩兩聚集閒聊,竟沒有一位是我們所認識的。十年人事幾番新,何況已經二十多年了?

我們走出活動房屋區外,沿着往日乘搭校車上學放學的小路走,不覺走到巴拉多斯的住宅外面。住宅比以前更加殘破了。如果巴拉多斯仍然住在這屋裡,那麼他的經濟情況一定很壞。我猜,他很可能早就搬走了。

可是,我發現半月形車道正對着的大門上張貼了一塊白底綠字的小塑料板。走近一看,第一排寫着:時代房地產公司,字體稍大。第二排寫着:巴拉多斯.盧披士,營業代表,字體略小。再下一排是電話號碼。

我無意進去拜會巴拉多斯,雖然我們曾經是同窗好友。現在,他一定不認識我了;我對他的印象不大好,相見爭如不見。於是,我拉康妮轉身走下車道,準備沿來路取回自己的汽車離去。忽然背後有開門聲,一個女人高聲喊:「嗨,兩位要找盧披士先生嗎?」

回頭一看,原來是一位年約二十餘歲、眉目娟秀、身段勻稱的東方女人。我猜,她一定是巴拉多斯的妻子。

「我們只是路過而已。」我拉康妮繼續走出馬路。

才走出兩步,康妮卻停步轉身說:「你是盧披士太太?我丈夫可能認識盧披士先生。」

「我正是盧披士太太,」女人微笑點頭,「你們認識巴拉多斯,那太好了,請進來坐坐,巴拉多斯正在回家途中呢!」

「不!」我斷然拒絕,「我們還得趕着辦一些瑣事。」

「忙甚麼,佐治!」康妮暗暗捏我的掌心,「瑣事可以明天辦,我想跟盧披士太太聊聊。大家都是東方人,交個朋友不好嗎?」

我們進入屋裡。客廳中央只擺放了一張圓形舊藤桌和四張舊藤椅。藤皮呈灰黑色,好些地方已經鬆脫,看來這幾件傢具快要傾坍了。除此之外,廳內再沒有其他傢具,簡直家徒四壁,而且四壁的灰泥也剝落多處,露出磚塊。

少年時一別,想不到巴拉多斯今天會陷入如此貧困的境地。

電燈開亮了。燈泡大概只有二十五瓦特,疲弱地散發出枯黃的光線,連客廳周邊角落都覆蓋不到。這情景使我想起祭司蘿莎的家。蘿莎可能嚴謹地恪守着作為祭司的禁戒:住宅或廟宇不容許曝露於較強的光線之下,否則神靈會不顧而去的。

巴拉多斯的父親是祭司,他可能承襲了父親的神職而成為祭司了,所以也遵從了嚴禁燈光強烈的戒律吧?

可是,真正的原因是否由於他的經濟拮据而刻意節省能源呢?這就頗費揣測了。

坐下藤椅之前,康妮介紹了我們自己,女主人則自稱巴巴拉。

「你是中國人嗎,巴巴拉?」康妮問。

「是的,」巴巴拉點頭,用普通話說:「你們呢?」

「我們來自香港,」康妮用粵語問,「你都係?」

「不,我從福州來的。」巴巴拉用不大純正的粵語答,又問,「你們懂得普通話嗎?」

「一般,但是不太靈光。」康妮答。

「那麼,我們就用普通話夾雜粵語交談好了。」巴巴拉說。

「他鄉遇故知,我們當然應該用中國語言交談的。」康妮點頭。

於是,巴巴拉開始講述她的來歷:她名叫唐芸,是國內某歌舞雜技團團員。團章規定,年滿二十五歲之後,便得按章退休離團。我擔心退休後很難找到較合適的工作,無法供養父母,便把心一橫,向親友借了一筆錢,參加了非法集團的偷渡活動。人蛇到達巴哈馬群島,蛇頭趁黑夜用小汽船將他們送入美國佛羅里達州海岸。不料遇到海防警衛隊攔截,人蛇紛紛自動跳海逃避,有些不懂游泳的亦被蛇頭強行推落海中,然後匆匆駕船離去。風高浪急,大部份人蛇慘遭溺斃,小部份被抓住,經扣押查問後遣返原地。巴巴拉是極少數能夠安全登陸和藏匿的幸運者之一。

巴巴拉逃入一個建築工地,當晚巴拉多斯獨自坐在棚屋裡喝啤酒,可能正在守夜。巴巴拉現身求助,用手勢表示自己飢寒交迫、疲累不堪。巴拉多斯目不轉睛地盯着她渾身濕透而玲瓏浮凸的軀體,垂涎欲滴,馬上遞給她兩片白麵包和一杯蒸餾水,又給她披上一張毛氈;稍後,推她坐進汽車,鎖上棚屋,帶她回家。

「巴巴拉,你真幸運,你遇上貴人了。」康妮插嘴說。

「我沒有選擇餘地,我跟定他了。當晚他要我陪他睡覺,我也沒有拒絕。我害怕他告發我,我便得面臨被驅逐出境的命運,叫我功虧一簣。」巴巴拉說,眼睛紅紅的。

「乘人之危是巴拉多斯的慣常作風。我瞭解他的為人。」我氣忿地說。

「不過,巴拉多斯畢竟沒有始亂終棄,」巴巴拉再現笑靨,「他給我取了巴巴拉這個名字,教我英語,又讓我到政府津貼的免費夜校學習英文。他待我不薄,於是我以身相報,下嫁給他。現在,我已經取得美國公民的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