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

「謝謝您,爺爺。」我緊緊擁抱祖父,感動萬分。

祖父名叫楚天,是我唯一的親人、唯一的依靠。他年輕時曾在中國某大學攻讀歷史,成績裴然,對國家、易學和中醫學的造詣也頗深厚。時逢戰亂,舉家覆滅。他孑然一身輾轉流落到古巴,取了個古巴名字叫做富安。他先當勞工,待積聚到一筆本錢後,便在哈瓦拿開一家小型雜貨店,生活安定。後來回祖國鄉間娶妻,逗留兩個月,因為放不下雜貨店的生意,又獨自飄洋渡海趕返古巴了。

古巴政權轉變時期,祖父結束了生意,跟當地許多華僑和古巴船民一樣,移民到美國佛羅里達州南端的邁阿密市。該市距離古巴極近,約九十哩,又是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海各島國的出入門戶,講西班牙語的居民超過百分之八十。所謂「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既然人人聲氣俱同,大家和平共處、守望相助,祖父很快就適應了新的環境,如魚得水。

祖父依舊過着小雜貨店老闆的生涯。競爭雖然比以前較為激烈,營運尚算平穩,每月也有定量匯款接濟國內的妻兒。祖父只有我父親一個兒子,從來沒有見過面。我父親娶了妻子,生下了我,也都沒有見過面。

我父母本來是城裡的中學教師。一九六零年下放到湖南某農村進行勞動生產時誕下了我。由於我出生於湘江附近,時值秋季,於是為我取名為楚江秋。一九六五年,當我五歲時,國內經濟遇上嚴重困難,糧食短缺。我父母耕作辛勞、營養不足、患病而無法就醫,先後病故。

我被送回城市,交由祖母撫養。不幸,祖母染上惡疾,溘然長逝。祖父聞訊立即回國,申請攜我一起到美國生活,相依為命,直到今天。

祖父退休後領取美國社會安全福利金和糧食券,過着最基本的生活,不愁溫飽,還可以供我入學讀書。

我們住的是流動房屋,月租二百元,比住公寓節省一半,而地方寬敞舒適尤有過之。流動房屋是一種比較精緻的小屋,外墻多半漆上白色,面積逾一千呎,廚廁浴室齊備,水電冷氣俱全。屋外還有個大露台,可以擺放盆栽植物,又可以坐臥休憩。

這些分佈於市內不同地區的流動房屋群落各有街道門牌、各有劃一的規範和管理,專為貧窮家庭而設。房屋與房屋之間的距離頗寬闊,分隔有序。空地當中往往種植了高大的樹木,濃蔭如傘,使鋅鐵皮屋頂免於被烈陽曝哂而產生高溫,屋內便感到較為清涼,而且能節省空調用電量。

活動房屋之得名,實由於它沒有穩固的地基,只用水泥磚塊鋪墊在屋下四角和中央位置,承托起整座房屋。當然,必要時是可以用重型貨車拖拉而移動的,不過一般人很少會讓它移動,往往一住就數十年。

活動房屋平日並無不妥,就是怕強風,每當颶風警號發出時,居民就得趕緊收拾簡便行裝疏散逃命,到親友家中或防風庇護站小住一兩日。颶風過後又紛紛重返家園,安之若素。

幸好,颶風正面吹襲的機率很低,十多年才碰到一次。那時樹倒屋塌,財物損失及人畜傷亡在所難免,活動房屋群落尤其是高危地區。不過只要買了風災、水災及房屋保險,提高警惕、未雨綢繆,做好預防措施、及時走避,通常是不會造成嚴重災情或損失的。

祖父和我搬進一個僻靜地區的活動房屋住下,面對大湖,四周草木青蔥,風景幽雅。不久康氏母女買下了我們屋旁的一座,成為我們的芳鄰。大家同是中國人,當然感到格外親切。當時這城市的中國人很少,連黃皮膚的亞裔人士也不多見。她們的來臨,彷如天降的良朋益友,讓我們冷寂枯淡的生活平添無限歡樂和溫馨。

康媽當年四十幾歲,樣貌端莊而身材稍胖。她育有一子一女,丈夫姓郭,在香港經商,家道小康。後來夫婦失和離異,她單獨攜帶康妮到邁阿密投靠她的老寡母,長子則由丈夫撫養。她已脫離郭家,便回復自己的康姓,所以我稱她為康媽。

康媽曾在國內中學任教語文,外文程度很差。來到邁阿密只能做中餐館的洗碗碟工作,入息低微。老寡母死後,遺下少許積蓄,康媽就用來買下一間活動房屋,辭去中餐館的工作,靠失業救濟金、糧食券和前夫按時寄來的贍養費度日,生活倒過得安穩悠閒。

自從康媽和康妮遷來與我們毗隣而居,我們的生活起了很大的變化。康媽經常來我家幫忙做家務,燒菜、煮飯、收拾和整理什物、縫縫洗洗,無所不幹。她有一部外表陳舊而性能尚佳的福特小汽車,可以為祖父到超級市場購物或茶樓喝茶、吃點心,讓他散散悶。他倆都是知識份子,志趣相投,天南地北、古今中外、詩詞小說、佛道玄學等,有談不完的話題。祖父常常感嘆:到如此老邁時竟遇到一位知己良朋和嘗到難得的家庭溫馨和樂趣,真是自己的極大福份。

我想,祖父與康媽情投意合,是天生的一對,他該娶康媽為妻,送給我一個新的祖母。但是事情始終沒有任何進展,主要原因可能是年齡方面不大匹配,雙方都無意加以考慮所致。

一晃七年過去,祖父已年逾七旬。他平素養生有道,身體硬朗、精神矍鑠。康媽也五十多歲,比以前要發福了。她健康較差,患上了輕微高血壓和糖尿病,長期服藥尚能控制病情。近年她又頻頻犯偏頭痛,中西醫藥無效,幸而祖父給她針灸卻能紓緩症狀,可惜未能根治。
至於我自己,年方十二,已長高到一點六五米,比同年的小孩高出許多。但是我的面貌、身型以至生理和思想方面仍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孩子。

康妮則改變得很厲害。在美國長大的女孩,剛踏上十三歲就迅速發育:身段豐滿、乳房挺拔、皮膚白晢,而閃耀着潤膩的光澤,散發出少女的幽香。她眉目清秀、腿長腰細,舉止漸趨穩重成熟,魅力四射。每天早上我看見她時總驚奇地發覺她全身添上美麗的新風采,禁不住看得出神,心旌搖曳。

有人說她的缺點是門齒稍露、向前傾斜。但是我覺得這更使她顯得嬌俏,應該算是優點才對。

當然,我年紀還小,而且一直視她如自己的親姐姐,不敢存有非份之想。但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暗自對康妮生出愛意是難免的,只有盡力掩飾,不讓她察覺出來而已。

我知道這是心智未臻成熟的少年人從本能中冒出的一縷傾慕之情和幼稚可笑的妄想;可否稱之為愛,實在難於判斷。若果真是愛情而能被對方接受,則更非我所能想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