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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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族不但擴展城市的範圍,還連年征戰以開拓彊土,以為遼闊的彊土與高聳的金字塔乃是大城市的強盛表徵,完全沒有想到國以民為本,民生安定富足才是立國的基礎。

大城邦的興旺繁榮往往只如曇花一現,長久必然衰敗。小國寡民的處境更加悲慘。小城邦的王族經常恐懼大城邦侵犯國土,將王室權貴擄去做人牲、殘酷虐待之後斬殺祭神,唯有奴隸等等作為貢品呈獻大城邦,冀求倖免。最後當然民窮財盡,國破家亡。

瑪雅世界的大小城邦之間不斷交戰、掠奪,人民生活於水深火熱中,朝不保夕,而俘虜作人牲的陰影更是揮之不去。例如剛才被虐殺的薩卡巴小城邦國王與權貴們,平日養尊處優、錦衣玉食、享盡榮華富貴,「一旦歸為臣虜」,還不是常透苦楚,橫死於祭壇之上?

在生產力低下、人民窮困與當權者好大喜功、東征西討及驕奢逸樂的惡性循環之下,勞動者所創造的瑪雅文明縱然震爍古今,又怎能不湮沒於頹坦敗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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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典結束,民眾歌舞一番之後紛紛散去。他們向北面的主廣場出口方向走,而我和辛娜卻向南面走,因為王宮、衛城、別院、府邸、御廚和我們各自居住的地方都在南面。

國王、華胄、公卿、高級祭司、文臣武將、觀禮嘉賓、宮廷僕從等等也向南走,今晚他們還要出席盛大的宴會。

我和辛娜無事可做,便走到西庭旁邊的叢林休息,吃着帶來的烤玉米餅,喝着腰間葫蘆內的清水。然後,我們各靠在一棵樹下假寐,因為一整個上午站在烈日下看球賽、看虐人殺人確實很累。叢林附近也有零散的三三兩兩的人群正在休憩,或坐或臥、或吃或喝、或閒談或嬉笑。這種現象平日十分罕見,今天似乎誰都樂意鬆弛一下,不致辜負了如此難得的、偉大的節日。

忽然辛娜的叫喊聲驚醒了我。我張目四望,原來不遠處有兩個男人掌摑她的臉,並推撞她跌倒地上。我急忙跑過去扶起她。那兩人轉頭望過來,原來其中一人是小霸王巴萊爾。

「你是甚麼東西,膽敢讓這小女奴隸搗亂,拿走我的橡膠球!」小霸王吼叫。幸好他沒有認出我。

「我看見地上有一隻球,隨便玩玩吧了。」辛娜哭着說。

「奴隸也想玩球嗎?你配嗎?」小霸王冷笑。

「對不起,小孩子不識好歹,請祭司大人原諒。」我兩臂交胸,彎着腰,畢恭畢敬。

「那麼,姑且饒你們一次,小女奴以後不得再放縱無禮!」小霸王的語氣比較溫和了,「快把球還給我。」

「知道,祭司大人。」我看見幾碼外的草地上有一個實心橡膠球,急急走過去撿起來,雙手奉呈給小霸王。

小霸王轉身離去,忽然回頭問我:「喂,小子,你怎麼知道我是祭司?」

「球隊的健將們都是祭司組成的。您貴為隊長,球技超群,百戰百勝,是人民心目中的大英雄,所以小人認得。」我恭順地回答。

「你倒機靈。」小霸王講完,跟另外那男人一道走了。

「不要哭,沒事了。」我蹲下來哄辛娜,「以後不要再惹他。記住,他是惹不得的。」

「他是考阿克王的兒子,我一定要他算賬。」辛娜挺挺胸,意態堅決。

「你認識他?」我頗感驚愕,她年紀還小,幼稚無知,怎會認識小霸王巴萊爾的?

「媽媽告訴我,考阿克王的兒子是球隊隊長,球藝很好,那當然是他了。他是我們的仇人,我不會放過他。」

「噤聲!」我一手輕輕掩住辛娜的嘴巴,一手輕輕拍她的頭,壓低聲調說,「我們做奴隸的應該把心事藏在心裡,抖出來會招惹殺身之禍的,甚至還會連累你媽媽,你懂不懂?」

辛娜望我一眼,點點頭,又獨自走開。我跟隨着她,看見她在樹下採摘三葉草,一邊採摘一邊把三葉草塞進口中嘴嚼。我問她:「這些草可以吃嗎?」

「黃昏下班時媽媽教我在草地上採摘的,她說可以預防牙齦出血。我吃慣了,覺得味道還可以,總算吃到除了玉米餅以外的其他東西。」辛娜從手心的一把三葉草中拔出一株送入我口內,「她還教會我辨認一些有毒的植物哩。」

「辛娜,你保證這根小草沒有毒嗎?」我有點猶疑,不過我仍然慢慢嘴嚼、咽下汁液。那酸澀的味道令我皺眉。

「哈哈,你中計了,葛伊丹表哥,它是有毒的呀,」連娜大笑,「不過我也吃了,讓我們一道死去好了。」

我忽然覺得辛娜很可愛,而且很有幽默感。如果我將來我能娶她為妻、跟她一起生活,我會十分快樂。但是我馬上意識到這種想法的荒謬。身為奴隸,連生命都不屬於自己,還怎會有戀愛和結婚的自由呢?

在叢林玩了一陣,回到住處。我取出以前剩存的五塊煙葉和早兩天前製好的、偷偷藏起來的、切成兩半的一塊鹿肉脯,帶同辛娜一起去探望我們的母親。我知道在今天的大日子裡她們下班會比較早,如果能如願探望,相聚時間可能比較長。

我們到達玉米粉研磨工場時,女奴們正準備下班。我找到了主管,在沒有人看見的情況下送上煙葉,要求跟兩位親人見面。主管安排我和辛娜在一間貯放乾玉米棒的房間等候。不久我們的母親出現了。

「時間很寬鬆,你們儘可以慢慢談。晚飯時我自然會通知你們。」主管將房門半掩,讓空氣流通,光線也能透入。然後他就離去。

我和辛娜都跟各自的母親擁抱,再交換母親擁抱。久別重逢,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我先將半塊鹿肉脯送給母親,另半塊送給姨母,讓她們品嚐久違的肉味。

大家都坐在地面的乾玉米棒堆上。我看清楚兩位親人明顯地消瘦憔悴、滿臉滄桑。其實我母親才四十歲出頭,阿姨才三十五歲,風華正茂,竟被奴役生涯摧殘得如此衰敗不堪,真教人看了心酸欲絕。

母親吃完了鹿肉脯,用自己破舊的布裙揩揩手,搭住我的肩頭說:「葛伊丹,我的孩子,我的日子不長了。我體弱多病,得不到治療、工作又太勞累,得不到歇息,生存的確是沉重的負擔。以前我一想到你的爸爸被斬首處決就傷心落淚,現在我才知道死亡比活着做奴隸痛快、乾脆得多了。我的生存意志已經崩潰,生不如死,人生再也沒有任何指望了。」

「媽,我一定會帶你離開這裡的。」我輕撫她的背。

「也許你有這個機會,孩子,我相信你,」母親俯身在膝蓋上擦拭眼淚,「可是我等不及了。」

「媽,你要堅強些。」

「沒有用的。」母親搖搖頭,伸手撫摸我的頭髮,「我唯一的心願就是有一天可以重新戴上頭飾、重新拾回做人的尊嚴。」

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頭。頭上甚麼都沒有,除了頭髮之外還是只有頭髮。每天起床在後腦勺紮一根草繩,將長髮束成一把玉米鬚似的,直吊到脊梁上。

五歲前我頭頂上有漂亮的頭飾,是母親給我造的。自從淪為奴隸那一天起,頭飾就被摘除了。奴隸絕對禁止戴頭飾,戴了便要砍腦袋。

我祖父龜齒王的頭飾可真壯觀,上面有鹿角、獸骨、羽毛、貝殼、珍珠、玉石等等,種類繁多,令人目不暇給。頭飾的高度與全身的高度相若,看起來似有頭重腳輕、搖搖欲墜之勢。不過只有在慶典或接待外賓的盛大場合才戴上,目的在於增加儀表的威嚴。

我父親和伯父的頭飾也很複雜而名貴,其高度約等於全身的三分之二,巍峨矗聳,大有高山仰止之趣。等而下之者,頭飾高度約為體高的二分之一、三分之一、四分之一…等等,皆以職位或輩份的高低為基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