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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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它們是生物、有生殖器官,由於陰陽和合、雌雄交配的結果,當然可以繁衍後代。可惜,它們並非生物有機體,它們交合的結果只意味着毀滅。」

「為甚麼?」我大惑不解。

「您想想,假如同性相拒、異性相吸的現象發生在非生物身體上,同性相拒,各自背道而馳,那麼雙方都很安全;異性相吸,雙方必定互相碰撞,輕則損傷,重則粉碎,實在有害無益。」

「天與地如此巨大的陰陽異性物體,平素亦以其所屬之氣交感調和,藉以孕育萬物,卻不容許直接接觸。一旦碰撞,我們寄居的地球就完蛋了。因此,唐代預言家李淳風的《藏頭詩》講述了各朝代興衰治亂,結尾說:『人數盡矣,天地合矣。』天地合當然是一段人類歷史的終結。可能由於某種原因導致兩極冰山溶化,洪水淹沒一切,充塞於天地之間;也可能由地球與某一天體的相互撞擊,等等。總之,所有生物與文明都徹底覆滅了。」

「哈哈,楚先生,您的想象力非常豐富,」我忍不住發笑而嗆咳起來了,「我相信將來會有人數盡、天地合的一天,但決不是由於兩塊陰陽石的接觸而引發的。試想石頭裡面可會蘊藏着那麼大的能量嗎?」

「唉,您誤會了,程醫生,我只是舉例說明非生物體的陰陽相合是有害無益的。」楚江秋紅着臉,「說實話,我真的擁有過一塊很奇特的陰石,它裡面確實蘊藏了極大的能量。不過,上天創造了陰陽兩石,決不會讓好奇或不懷好意的人憑一時的意念將它們覆合起來而釀成大災難,因此注定了把陽性配偶丟棄在人類永遠找不到的地方。你的黑魚石恐怕也注定今生今世見不到丈夫了,雖然它們夫婦倆分開是不含能量的。

「楚先生,您又怎知道您的陰石是蘊藏着能量的?如果它終身找不到丈夫的話。」我提出反駁。

「因為它終於被埋葬了。」楚江秋從椅子上站起,「說來話長。假如您有興趣,改天我再詳細告訴您吧。」

楚江秋拿着我的黑鵝卵石,拉開了診室門,走了。

此後,他沒有再來,我也樂得清靜,逐漸就把他忘得一乾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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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後大約半年,有一天上午,我偕同老伴駕車前往棕櫚灘動物園遊覽。直至中午時分,我們出園到市區的一家中餐館歇息。市內的中餐館不多,都是專做外國人生意的雜碎館子,只有這一家供應正宗的粵式茗茶和點心。

我們在表格上圈點了要吃的點心名稱和數量,讓侍應交到廚房,然後坐下喝茶,等候侍應送來點心。忽然有人走近說:

「程醫生,怎麼老遠跑到這裡來喝茶?不用上班嗎?」

我抬頭一看,原來是楚江秋。

「我退休了。請坐。」我伸手向旁邊的空位讓一讓,等他坐下了,又介紹我的老伴跟他認識。

「您們第一次到棕櫚灘嗎?」他問。

我們點頭說:「我們剛參觀完動物園。」

「我住在棕櫚灘附近,每天中午都來這裡喝茶的。」他笑着搖搖頭,「這是本市唯一的,算是不太壞的中餐館了。」

「這是個小城市,難怪我們輕易碰得着,」我說,「好久沒見面了,楚先生,您可好嗎?」

「自從你借給我一塊黑鵝卵石,我得到心靈安慰,精神特別健旺,胃部的不適感覺完全消失了,謝謝您。」楚江秋坐着深深俯首鞠躬,樣子頗顯得滑稽。

「不要客氣,」我有點窘,急忙轉換話題,「楚先生,你仍然咀嚼三葉草嗎?」

「咀嚼三葉草也是一種心靈安慰,我停不了。可是,黑鵝卵石給我的心靈安慰更多,所以我咀嚼三葉草的份量就相對減少。這也是胃部消除了不舒適感覺的原因。」楚江秋答。

「楚先生,黑鵝卵石和三葉草可能跟你過去的經歷有關,因而暗示了某種特殊意義。恕我直言,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何必苦苦緬懷追憶,用一塊石頭或葉子去撥開那逝去日子的殘痕?請珍惜今天吧,忘記過去,日子會更加快樂。」

楚江秋莞爾一笑:「請問,您愛您的太太嗎,程醫生?」

「當然,為甚麼這樣問?」我愕然不解。

「程醫生,您愛她不是今天才開始的吧?今天你們的容顏都蒼老了,青春不再,但是您依舊愛她,而且還可能比以前愛得更深。為甚麼?因為今天的愛是從往日的愛積累起來的。你們都由歷史中的同一條路結伴走過來,經過無數的風雨和晴天,甘苦與共。難道您只珍惜今天而忘記了昨天嗎?也許,對你們來說,昨天該比今天更加有深長的意義吧?」楚江秋面帶笑容,滔滔不絕。

言之成理,我幾乎語塞。可是我仍然爭辯:「我們跟您不同,楚先生。我們生活得健康而正常,不需要依靠任何東西來滿足心靈的安慰。」

「對,當你們還能夠結伴同行的時候。」楚江秋遲疑地說,「假設,假設萬一你們當中一個倒下去了,剩下的一個在傷心欲絕之餘,是否會保存對方某些有紀念價值的遺物以勾起回憶,藉此而獲取心靈的安慰呢?」

「我們會那樣做的,楚先生。」老伴忽然興奮地插嘴,「年紀愈老,就愈難忘記過去,因為已經流逝的光陰差不多等於自己生命的全部了。年青人向前看,前途一片光明、充滿希望。老年人向前看,只看見衰弱和死亡。即使坐擁大量財富,物質生活卻很平淡: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穿甚麼衣服都不會好看,行動又不靈活。我認為,回顧從前的日子才是老年人唯一的心靈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