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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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份就是定數,對嗎?」馬里奧笑笑,「另外一種緣份正等待着你呢。」

繞過機場便向西轉入一條崎嶇小路。只見遠近樹木和野草茂密,杳無人煙。此時驟雨欲來,狂風呼嘯,汽車在高低不平的泥石路面顛簸震盪,加上強風挾着沙、石、塵土橫掃,隨時有翻倒之虞。祖父、康媽和我都分別緊緊抓住車門邊的扶手,康妮則全無憑藉,任由車廂搖晃拋擲,驚慌呼叫,最後握住我的右臂、傍貼着我,才算稍稍穩定下來。這時候大雨傾盆而下,道路泥濘濕滑,視野不清,寸步難行。上斜路時,地面更是奔流湍急,彷如怒海浮槎,驚險萬狀。

我心中詛咒這個自討苦吃的旅程。如果返回郵輪上倒還好些,怡然坐在餐廳裡喝一杯熱茶,隔着玻璃窗欣賞那漫天風雨和驚濤駭浪,卻與自己的安危完全無關,那該是何等難得的賞心樂事。

但是這自討苦吃的旅程又給予我難得的機會可以如此緊密地接觸康妮的軀體。如此溫馨,如此輕柔,一陣陣少女的幽香在那麼近的距離輕輕歔吹緩送,令我陶陶然、飄飄然,好像懸浮空際、遨翔於九天之上。我喜歡這樣的感覺。這感覺的甜蜜滋潤勝於甘露,令我畢生難忘。但願這感覺永遠持續下去,不會消失,那多好。

不過我的沉醉很快就醒過來了,汽車已經停在一間石屋前面。我看看腕錶,全程竟費時達三十分鐘。馬里奧不斷按響喇叭,良久,一位披着頭巾及長袍的矮小、羸弱老婦人打開大門。這時雨勢稍弱,我們脫去鞋襪、捲起褲管,急忙衝進屋內,而頭髮和衣服還是濡濕一大片,狼狽極了。

「這麼多的人!你們是誰?」老婦人用懷疑的眼光望着我們。

「姑媽,我是你的侄子馬里奧,」馬里奧緊緊擁抱住老婦人,「我帶了幾位好朋友來看你。」

「馬里奧,十多年沒有看見你了,你好嗎?」老婦人輕輕推開馬里奧,凝神審視他的臉,「咦,你的嘴長出毛髮來了。」

「我的工作需要顯示一點墨西哥人的特徵,許多遊客都會欣賞的。」馬里奧稍稍顯露忸怩之色。

「你說你是墨西哥人,這島上每個人都說自己是墨西哥人,可我卻不會忘記我是瑪雅人。」老婦人板着臉。

「姑媽,瑪雅人也是墨西哥人呀。」馬里奧陪笑說。

「那麼,你是阿茲特克人嗎?」

「當然不是,姑媽。」

「阿茲特克人才是真正的墨西哥人,我們不是的。」老婦人很固執。

「老太太,你跟阿茲特克人一樣,都是印第安人,不是嗎?」祖父插嘴,「滿洲人和蒙古人也曾攻佔過我們的國土,但是現在都是一家人了,何必再分彼此?」

「對,姑媽,我不是為了跟你吵架而來的,」馬里奧笑着說,「這裡還有幾位朋友正等着你的招待呢。你可有毛巾和熱茶嗎?你會忍心讓他們受涼生病嗎?」

「老婦人哼了一聲,就走進屋後取出兩條大毛巾給我們輪流揩拭頭髮和衣服上的雨漬,再抹乾腳上的雨水,穿回鞋襪。她又用托盤端出幾杯熱茶給我們喝。馬里奧就趁機將我們逐一介紹給他的姑母蘿莎。

蘿莎不是一個好客的人,她一直沒有展現過笑容。看來她的心情甚差,或者,她與馬里奧之間的關係本來就並不和諧,所以對我們沒有好感,而且缺乏熱情。既然如此,馬里奧又何苦貿貿然帶我們來到這個地方呢?他忍心讓我們成為不受歡迎的客人嗎?

可是祖父似乎完全沒察覺到目前情勢的尷尬,還興緻勃勃地指着屋頂和大門口說:「呵,這就是典型的瑪雅拱頂和拱門了!你們看,門口上端是人字形的,像利劍尖鋒直指上空,而且與天花板的拱頂連接,天花板也是人字形的。我猜這一定是從前的祭司或顯貴們的邸宅。」

我注意到大門口被改裝過了。劍鋒的下三分一被木橫樑截斷,開了一道木門,旁邊用大石磚築砌至木橫樑下,以承受填滿了橫樑上三分二磚墻的壓力。

從門口到屋內盡頭處有如一條密封的長廊,沒有窗戶。通風和採光只靠門口橫樑上扁長形的小狹隙口。通風不足,所以屋內陰森昏暗,透着詭異神秘的色彩。幸而靠近屋盡頭處的兩邊墻壁上分別裝上一盞大約二十五燭光的電燈,雖然光線微弱,仍可勉強照明。

屋內有幾張木椅可供坐下歇息,此外並無傢具。我們喝過茶的空杯子只好放在其中一張空置的木椅上。木椅之下、墻角和拱頂上都結了蜘蛛網。地磚殘缺,髒黑一片。

屋主人不注重清潔衛生,可能由於年老力弱所致,可是聽說蘿莎有一個兒子荷西,難道他也懶得做家務勞動嗎?對了,他今天並未出現過,也許不在家中。
這時候康妮忽然對祖父說:「楚大爹,你猜這裡從前的祭司或顯貴們的邸宅?我看這不是正當人家住的地方,只配住奴隸或俘虜。你看,我都快要憋死了呢。我覺得剛才在博物館裡看到的茅屋比這裡舒服得多。」

「大膽,臭丫頭!」蘿莎大喝一聲,「你說我這裡不是正當人家!?」

「對不起,蘿莎老太太,小孩子說話不知輕重,您老請多多包涵。」祖父哈腰鞠躬,陪着笑臉。

「告訴你,丫頭,只有王公、貴族和祭司才配住石房子的。」蘿莎狠狠瞪康妮一眼,「這是現今祭司的邸宅。我就是邸宅的主人,因為我是世襲的祭司。」

「失敬了,蘿莎祭司。」祖父雙手交叉搭着臂膀,微欠上身,那大概是古代瑪雅人的敬禮儀式吧。然後,他指着屋盡頭處的一堆雜亂東西說,「那一定是您的祭壇了,蘿莎太太,我們可否有榮幸見識一下呢?」

「當然可以,富安兄弟,」蘿莎第一次露出笑容,「我知道你是淵博的瑪雅專家,是天神夸特札爾科特爾差遣我的侄兒引領你到這裡來的。」

「言重了,愧不敢當,」祖父笑着仰手向前一讓,「蘿莎祭司,請!」

蘿莎帶我們往前走。由大門口到祭壇約十米遠,路面幽暗而高低不平。走到祭壇前才看得清各樣擺設,因為距離壁燈較近。

所謂祭壇原來是一張質地堅實的長木桌,上面放置許多物品,絲毫不會由於承受過重而彎曲變形。最觸目的是當中的一尊石像,高度大約六十厘米,相當於成年人從中指指尖到腋下的長度。石像有一個通額的鼻,寶相莊嚴,戴圓厚的耳飾和複雜而高聳的頭飾。身穿窄袖寬袍,盤膝而坐。
石像後面及左右空間,站滿許多較矮小的陶製人像、石雕人像和木雕人像,蛛網塵封,灰黑濛濛,好像一群躲在陰影裡的幽靈蠕蠕欲動。

「這神像一定是天神夸特札爾科特爾了,」祖父又指着其他小人像說,「這些都是宇宙的神衹,對不對,蘿莎祭司?」

「對,不過天神夸特札爾科特爾最有靈性、對我特別眷顧。我的祖父年青時從柏倫克的一座金字塔下面發掘了衪,一直珍藏到我五歲生日時才送給我保管,又教導我跟衪溝通的方法。經過碳十四測試,衪已有九百年歷史。危地馬拉國立博物館曾經提議用高價收購,被我斷然拒絕了。衪陪伴我幾十年光陰,是我一生最親切的守護神。」

「那真難得。」祖父由衷地讚歎。

大石像前面擺放一隻陶香爐,它旁邊有一隻陶碗、一隻葫蘆和一隻陶水瓶。祭壇左側豎立一塊約一點五米高的石碑,刻滿古怪的花紋。祭壇下面堆滿許多扁平的小石板,每塊約二十厘米見方,上面也刻滿古怪的花紋。

「石碑和石板上的花紋一定是瑪雅象形文字了,對不對?」祖父又詢問蘿莎。

「對。不過我不認識。」蘿莎搖搖頭,「我祖父告訴我,石碑上的文字歌頌卡巴爾國王統治柏倫克七十年間的文韜武略和豐功偉績。至於小石板都是我年青時從本島機場附近的瑪雅廢墟拾得來的。它們上面的文字我並不瞭解,我相信當今世上再沒有人能瞭解了。」

「可惜,」祖父嘆口氣,「但是我聽說經過許多學者的艱苦鑽研之後,已經可以解讀大約八百個瑪雅象形文字了。蘿莎祭司,你何不將石板捐獻給國家,令學者專家們得到更多的研究資料呢?」

「我不會給阿茲特克人捐獻一粒泥沙。」蘿莎冷冷地說,

「這就是我的祭壇,是我向宇宙諸神、天、地、冥府稟禱和接受指示訊息的基地。」蘿莎開始宣佈,「每個來到壇前的人都是有緣人,天神夸特札爾科特爾會給你們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