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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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快樂的,除非跟我結婚的是你。」顏德莉抬頭凝望着我,一瞬間又淚承於睫,滿面幽怨,我見猶憐。

「這怎不能呢?」我嘆氣,「我們能夠見見面已經非常幸運了。我真羨慕煙貝殼王子,他可以天天跟你在一起。」

「別再提他!葛伊丹,我憎恨他,他也不喜歡我,我們都覺得在一起是極大的痛苦。我只見過他一次,他對我很冷漠。我看見他身材瘦削、臉色蒼白、弱不禁風、言談舉止十足像女人,真忍不住想吐。

「再說,我們這一段政治婚姻對柏倫克有甚麼好處呢?科潘國內四分五裂、民窮財盡,要借助我們柏倫克的威望才向各區軍閥乞討到一點點賙濟,而柏倫克卻完全得不到任何利益,反而賠掉了一位公主。

「假如我的未來夫婿與我真心相愛,我和我的國邦肯為他犧牲一點利益,倒還值得。可是,那毫無丈夫氣慨、望之不似人君的可憐蟲,他憑甚麼要把我留在這裡呢?

「現在我祖父和父親已經瞭解到這種情況,堅決拒絕聯姻,無奈我已經被騙到這裡,十八兔王不容許我離開,我的祖父也拿他沒有辦法。

「最後,我父親提議讓你陪伴我,給我一段快樂的日子,然後再作打算。想不到十八兔王竟爽爽快快地答應了。這雖然是他的緩兵之計,但是畢竟對我是有利的。

「葛伊丹,你的寢室在隔壁,卻大可肆無忌憚地睡在這裡。你高興嗎?」

我點點頭,擁抱她深深一吻,然後雙雙倒臥床上,極盡魚水之歡。

事實上,我何嘗不明白,國與國之間、高層與高層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互相勾心鬥角。我只是一件被人操縱利用的工具,一旦局勢變化、當我失去了利用價值時,霉運就會降臨在我頭上,不明不白地死去。

可是,一個小人物怎會有發言權、怎會有主動選擇的餘地呢?

我又想,人生自古誰無死?自己的命運並不掌握在自己手中,死前能夠盡情地愛、盡情地享受被愛,人生又有何憾呢?

自此,夜間我與顏德莉同衾共枕,宛如夫婦。日間,我們喜歡一同坐在門前的階梯上談天說地、傾訴情懷。

有時候,當顏德莉不需要我陪伴時,我便獨自到附近林間空地上練習射箭和投矛。經過不斷的、反覆揣摸和嘗試,技術大大提高;投、射的命中率高達八成,短距離內更是十不失一。

我對目前的生活很滿意。大清早起床,拉動一串貝殼鈴,便有宮女捧來一杯濃黑的可可豆汁,飄溢着誘人的香氣。喝過了,宮女又捧來清水和洗漱用具,還有豐富可口的早餐。然後,等公主梳洗、穿戴和用餐完畢,我們就出外散步、嬉玩,整日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佳餚美酒,享之不盡。美人在抱,艷福無邊。遊樂射獵,閒趣怡然。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顏德莉臉上開始綻發笑容,晚上例行的王族聚餐時很開朗地跟十八兔王交談。兔王大樂,賜我翡翠頭飾。

正當我志得意滿和耽於逸樂的時候,忽然起了晴天霹靂,據宮女們說,十八兔王即將為煙貝殼王子和顏德莉公主舉行婚禮了。我大為震驚,急忙詢問顏德莉:「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道我們很快就要分開嗎?」

「稍安毋譟,這只是權宜之計而已。」顏德莉笑着解釋,「十八兔王急切要舉行大婚典禮,目的是向全國證明科潘與柏倫克的聯姻和聯盟關係,企圖震懾分割領土的軍閥,防止變亂,還可以藉此增進王室的稅收。

「我父親同意訂婚,拒絕正式的大婚,條件是,假如訂婚後一年之內我沒有懷孕,他就領兵來科潘接我回國。十八兔王立即同意了條件。

「訂婚和結盟只是表面上的虛假形式。訂婚後我仍然留在這裡,不會跟煙貝殼同住。我們兩人的生活絕對不會改變。」

「顏德莉,如果婚後一年內沒有孩子,你父親接你回國,你會丟下我嗎?」我心中焦急萬分。

「放心,葛伊丹,我一定帶你走。」顏德莉一本正經,還輕輕撫拍我背部。

我相信她。不過,局勢多變,風雲莫測,誰保證得了將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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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七三八年二月一日是良辰吉日,是十八兔王安排為煙貝殼王子與顏德莉公主舉行訂婚大典的喜慶日子。瑪雅貴族流行訂婚。訂婚後男女可以同居,七年後再舉行婚禮。本來訂婚不必舉行大典,但是十八兔王卻極力鋪張、隆重其事。

科潘城的中央廣場、幾十個散佈各處的大大小小廣場、王宮、衛城建築群落、神廟和聖殿等等,早已在屋頂四角或當眼地方掛上了紅布結成的花球,處處綵帶飄揚,充滿了熱鬧歡樂的氣氛。

婚禮在中央廣場的球場東看台上舉行。鄰近各城邦的國王、使節均蒞臨觀禮,並致送賀儀。唯獨距離最近的奇里瓜沒有派人出席,也沒有送禮,顯然兩國關係並不和睦。但是份屬姻親的柏倫克卻由於山長水遠,全無王族前來參與盛會,只派人送來若干禮物祝賀而已。其實他們認為訂婚並不值得重視。

我雖然身份低微,但是曾經代表過新郎迎娶新娘,所以特別讓我叨陪末席。我身負一個任務,就是伴隨新郎新娘一起登上球場南邊的銘文神廟,在裡面拜祭天神和歷代祖先,並進行放血儀式。

大清早,太陽初升時訂婚禮即告開始。看台前的台階上,國王與至后站在當中,兩旁分站着王室大小成員、貴賓、祭司王、大祭司及高級祭司。球場北端排列着幾十位祭司、僧侶與修士,齊聲唸祝福咒,然後各用鹿角敲打手上的海龜殼或用大蜥蝪腹皮蒙在骷髏頭頂骨上製成的小鼓,又敲響了由外國進口的銅鐘。其他則吹塤子、蘆笛、海螺殼、木號、鹿脛骨笛子等樂器,鬧成一片。倒奏出純樸的旋律和節拍。

球場南端排列着文武大臣、官員和兵士,作為慶賀的觀眾。他們的隊伍中間騰出一條通道,讓訂婚新郎、新娘、我和十多名宮女魚貫走進球場正中,面對台階上的國王、王后等顯貴。國王、王后前面放置着一張石几。

國王、王后都戴上半個人高的冠冕,更插上許多翠綠發光的、夸特札爾鳳鳥的羽毛。他們身上的玉石耳飾、項鏈、臂飾、腕飾、踝飾等等,當然極盡輝煌奪目。國王還手持鑲嵌兩大塊翡翠的、高與身齊的權杖。

訂婚新郎新娘均穿金線與彩色羽毛混合刺綉的寬袖長錦袍。新郎戴高冠,新娘則頭頂束髮,佩插鏤金雕製的羽蛇頭飾。新娘的額鏈依然吊掛着我送給她的「雨神的禮物」,令我十分欣慰。不過她以前梳兩條長辮,充分流露天真爛漫、活潑清純的少女丰采;如今束了高髻,雖然雍容優雅,在我眼中卻變得陌生而遜色多了。

新娘沒有正視我一眼。當我偶然偷看她時,卻只見黛眉輕鎖、玉臉含愁,可知她對這段姻緣是絕對不滿意的。

我們向主禮台交臂俯首下跪。鼓樂聲暫停,球場左側的祭司與僧侶們又高聲唸祝福咒。這時候國王背後兩名宮女各將雙手一直捧着的石匣交給祭司王。祭司王走到國王前面,把兩個石匣放在石几上,揭開匣蓋,左右兩手各伸進兩邊間格裡,分別取出一塊白色和黑色的鵝卵石,高舉頭頂之上。兩塊石頭在朝陽照耀之下發出萬丈光芒,把台階上下和整個球場都籠罩在一片閃爍的金色霞霧之中。

看來那兩塊就是天下聞名的白星石和黑星石了。據說兩塊石疊合在一起會產生高能量,激發大爆炸。當然從來沒有人將兩塊石疊合過,無可驗證。但是兩塊石在近距離內互相影響,加上陽光照射則發出強烈金光,如今真的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大開眼界了。

黑白兩石是科潘的國寶,平日收藏在銘文神廟的聖所內,只有特大盛典才拿出來向公眾亮相。上次十八兔王慶祝登基四十週年盛典時竟沒有出示於公眾,可見其神聖、珍貴與保密程度,決非一般人所能輕易目覩的。不過很奇怪,存放兩塊石頭的銘文神廟並無衛兵守護,亦沒有人膽敢盜竊;因為盜竊者固然死罪難逃,而盜竊到手之後卻毫無實際用處,極難出售。十八兔王曾說過,讓天神看守比衛兵看守更為安全。

祭司王兩手分別高舉黑白兩石,由侍衛扶着,小心走下台階和球場斜坡上臨時用木條搭成的梯級。他走到訂婚新郎和新娘面前,將右手的白石按壓在新郎前額上、左手的黑石按壓在新娘的前額上,口中喃喃唸咒,祝一對新人連生貴子、同偕白首。然後有宮女捧上國王御賜的龍舌蘭與鳳梨混合酒,給新人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