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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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飲到賜酒,衣着也跟平日沒有任何不同,僅腰際加繫一幅紅布而已。我的陪襯,目的只在於凸顯男女主角的高貴身份和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的典範,昭示天下。

儀式很快就完成。我和宮女們尾隨一對新人走出球場,在鼓樂聲中登上鄰貼球場南端的銘文金字塔。踏盡七十二級石階,進入神廟,自有另一批高級祭司主理拜祭事宜。

我不必參加拜祭,因為王子的祖先與我無關,但是放血卻逃不了。本來所有喜慶都需要人血致祭宇宙諸神。用戰俘或奴隸作人祭,經過一系列虐、斬殺或挖心過程,可以提供大量鮮血讓諸神吸收,令諸神喜悅。但是訂婚慶典不宜殺人,只好以放血代替了。

放血只是象徵性的,見血就行。新郎用鰩魚骨自刺耳珠,擠血數滴。新娘自刺舌頭,由舌面直插一洞,流血頗多,祭司拿小塊棉布給她按壓血洞,讓鮮血慢慢止住。跟着輪到我自刺耳珠,擠出幾滴血。

各人所放的血都滴在一塊桑皮製成的硬紙上,硬紙又放在一個陶盆上。祭司點火燃燒硬紙,陶盆內生起黑煙。祭司雙手捧盆走出廟門,向天高舉,讓諸神吸納人血和硬紙的熱力。金字塔下的觀眾看到火燄和黑煙,便一齊興奮地歡呼禮拜。台上台下鐘鼓齊鳴、管樂競吹,祝福頌禱之聲不絕於耳。

一切儀式告終,百姓都在廣場上唱歌跳舞,每人還獲贈一份食物和飲料。主人家與高級官員、高級祭司及嘉賓們回到王宮舉行宴會。我的陪襯任務已經完成,再沒有人理睬我,只好黯然引退,回到公主的寢殿。

經過王宮時,辛娜在後面叫住我,說新郎送我一塊玉石作為酬謝。她交給我玉石時故意攤開手掌。我看見她手掌上畫了一柄三葉草,馬上心領神會,頭一點便離開了。

次晨吃過早餐後我到老地方等候辛娜。我坐在叢林裡許久才窺見辛娜領着兩名宮女來到岩石邊,兩名宮女隨即走開。及後我現身與辛娜相見。我們一起回到茂密的叢林中坐下,辛娜說:「小霸王自從回到奇里瓜後,考阿克王讓他掌管了軍隊指揮權,威望極高。我曾協助他回國,他深深感激我之餘,更對我非常信任。

「我答應他繼續支持他反擊科潘。他答應我,當你和我回到奇里瓜時,他會恢復我們的王族地位。」

「你是怎樣認識小霸王的?」我問。

「早前十八兔王常常叫煙貝殼王子和我去拜會十多個權貴們的特別管轄區,藉以聯絡感情、表示王室對那些權貴們的尊重和忍讓,目的在於紓緩王室所遭受的經濟和其他方面的壓力。

「那時候小霸王正極力巴結某權貴,自願做他的幕僚,其實是幫閒。他終日想借助某權貴的勢力送他回國,但是某權貴與各聯盟都不同意,因為一來損科潘的聲譽,二來奇里瓜又日漸壯大,放虎歸山當然成為心腹之患。因此小霸王的回國大計遲遲未能得逞,反而招致各權貴的顧忌。

「我跟小霸王熟絡之後,他知道大家總算是親戚,就向我透露他的心意。於是我為他策劃了那次綁架王子和交換人質的事件。」

「你不恨小霸王了嗎?」

「我怎能不恨!我只想利用他而已。」辛娜咬牙切齒。

「我不明白,小霸王是怎樣跟他父親通消息的?你現在又是怎樣跟小霸王通消息的?」我又忍不住問。

「這正是我今天約你來見面的原因。我要把通消息的方法告訴你,以後你會用得着。」辛娜拿起我兩隻手,一手的手掌疊在另一手的手背上,覆壓前額,莊重地說,「為了我們的城邦、為了我們被篡的王朝、為了我們被害死的父母和親人,你不能洩漏我們之間的任何秘密。」

「我發誓。」我說,然後放下我覆額的雙手。

「奇里瓜派在科潘的奸細有十多人。他們混在各階層、各行業中,專門打聽王室的政治、經濟、軍事和社會上的動態。他們也負責為為組織成員之間及兩城邦之間通風報信。

「他們如果戴有羽毛的頭飾,羽毛必有四支,左臂的臂飾只鑲一塊玉石作為配合的標記。頭飾若沒有羽毛,則有四粒玉石或貝殼,左臂臂飾也鑲一塊玉石作配合。總之,口訣是『上四左一』。不一定是羽毛、玉石或貝殼,甚麼物件都是一樣的。你懂了嗎?」

「上四左一,我懂。」

「查探對方時要問數目。例如:本月是幾月?你有多少個奴隸、多少個孩子?你幹這一行多少年了?之類。他若是同組織內的人,一定反問他一個數目字:例如,本月是五月,對嗎?你有五個奴隸、五個孩子,對嗎?你幹哪一行?幹了五年,對嗎?你回答他的反問時,一定在他所說的數字上加四。例如:不,本月是九月。不,我有九個奴隸、九個孩子。我幹某行業,幹了九年了。等等。口訣是『否定反問的數字,一律加四』。你也懂了嗎?對方要查探你時,雙方也是用這種方式問答的。」

「我懂。」

「然後他會帶你到僻靜的地方問你:你最怕甚麼?你答:羽蛇。他又問,羽蛇最怕甚麼?你答:雨神。他再問:雨神最怕甚麼?你答:羽蛇。這樣問答就通過了,大家都是自己人了。口訣是:『你怕羽蛇,羽蛇怕雨神,雨神怕羽蛇』。你懂了?」

「我懂。」

於是辛娜跟我演習一次,她問我答,我全部答對。接着她轉換話題說:「近來科潘與奇里瓜的關係十分緊張。小霸王的軍隊控制了莫塔瓜河從山區到出海的一段通道,禁止科潘民工開採玉石,又不准各地區商人的船隻沿河航行而駛出加勒比海。科潘商人一向依靠莫塔瓜河運送大批翡翠玉石、夸特札爾鳳鳥羽毛和燧石、橡膠、樹脂、石灰、煙草、銅器、陶器、棉花、硬木劍、棉織品、蜂蜜等等轉口貨物沿加勒比海岸邊北上至塞羅斯、埃庫羅、圖隆,以至尤卡坦北部的佩藤地區和新興大城邦戚陳伊薩一帶,現在生意做不成了。即使生意勉強做下去,奇里瓜要抽很重的關稅,利潤十分微薄,許多商業活動都停頓了。這種情況令科潘蒙受極大的經濟損失,此消彼長,奇里瓜卻大大富裕起來。

「十八兔王氣忿難平。既然王子被綁架和放走巴萊爾的挫折,又受到封鎖山區與河道的欺凌,這口氣如何咽得下?他幾次想發兵攻打奇里瓜,奈何國力今非昔比,不但勝利無望,反而有招致奇里瓜兵臨城下的可能,那時自己的王朝就岌岌可危了。

「最近十八兔王及割地稱雄的權貴們經過多次開會討論,意見紛紜,想不出保家衛國的良策。最後只剩下議和及稱臣納貢的一條路了。

「十八兔王其實並不愚蠢。他只要忍氣吞聲、裝聾作啞、維持目前的『和平』局面,仍然可以苟延殘喘而贏得生存空間的。

「目前的形勢對我們有利。我會想辦法先剷除十八兔王,隨後就輪到巴萊爾了。」

辛娜今年才十三歲,熱帶雨林氣候不但已令她發育健全、有如成熟的少女,其智商比一般成年人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我今年十八歲,自問比她差得太遠。她胸中的宏圖偉略深不可測,以後我只須聽命行事便夠了。

這時候我們從密林中看見兩名宮女回到岩石邊,正東張西望。辛娜說:「以後每隔五天你來這裡一趟,我們碰面時再談。你等着我的消息。」

臨別,辛娜含蓄地一笑,親親我的嘴唇,繞道走出空地,與兩名宮女會合離去。

回到寢殿,顏德莉仍然躺在床上,低聲呻吟。她自從參加了訂婚大典和晚上的宴會後,覺得十分疲倦。宴會上她的舌頭由於放血而吃不下東西,今早舌頭已開始潰爛、疼痛而發燒,寒熱交作。好兩天沒有進食,只勉強喝了一小杯水,這還是宮女用蘆管吸了水送入她咽喉去的。

我進宮通過侍衛長盧八向十八兔王稟告情況,御醫很快就跟我一起到寢殿為顏德莉診治。

兩天後顏德莉已能喝水和進食,病況大有起色,我趁她午睡時便獨自到外面散散心。

科潘主廣場西面有好幾個小廣場,都是商店、攤棚、手工業和住宅匯集之地。以前我不知道這個地方,帶辛娜到比較偏遠的農村廣場遊玩。農村廣場的物價比起城市廣場的要便宜一些,可是種類與品質上沒有更多和更合適的選擇。

我並非前往購物,只想散心及開開眼界而已。聽人們談論,近日各種貨物的類別顯着地減少,甚至脫銷,而各種現貨價格則普遍上揚,平民叫苦連天。加上莫塔瓜河域已經被奇里瓜封鎖,不但玉石礦、石灰岩與黑曜石無法開採、漁民也無法捕魚。而唯一的出海口被堵截了,商旅裹足、貨運停頓才是科潘經濟命脈的致命傷。人人都說,一山藏二虎,總要分個高下,在戰場上見真章。但是十八兔王按兵不動,表現懦怯,戰爭必敗無疑。奇里瓜早晚會揮軍渡河,摧毀科潘王朝,那時玉石俱焚,百姓更飽受兵燹之禍,生靈塗炭,悲慘極了。
我第一時間想到顏德莉與辛娜。她們都是王室成員,科潘若被征服,她們便成為階下囚,淪為女奴。辛娜還好,巴萊爾會對她特別體貼,送她回到奇里瓜繼續享受王族的生活。至於顏德莉,她的命運真是不堪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