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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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整天休息,晚上我軍一千開始行動。他們乘坐從「石墻」附近擄獲的獨木舟順流東去,越過敵軍營寨稍遠處便捨舟登岸,隨嚮導攀越山巖,由包卡率領五百人埋伏在當日丘狄克王叔曾率五百精兵埋伏過過的叢林。那是敵軍現時的營寨背後,也是通往科潘的必經之路。居高臨下,敵軍的舉動一覽無遺。

另一支我和杜爾東率領的五百人埋伏於西翼高地,藉林木掩護,俟機夾擊。

同時,我軍已派出三十艘輕盈獨木舟。每艘只坐兩人,均攜帶盾牌,從西岸出發,斜駛至敵軍陣地的對開河面,敲響從南方進口的銅鑼、齊聲吶喊,又發箭射向營寨。所有獨木舟均停泊在靠岸邊的淺水處,用長竹竿插進河底以固定位置,不會被水流衝走。

敵軍以為遭受襲擊,亂成一片,急忙放箭抵禦。我軍早準備好大籐牌擋箭,毫無損傷,敵人漫無目的地亂射,損耗箭枝不少。

我和杜爾東率領的、躲在半山的兵士聽見鑼響,便全體下山,悄悄走到營寨背後衝殺,並放火焚燒營寨。東西兩翼夾攻,敵人慌忙應戰。畢竟我們以有備攻無備,他們不明虛實,驚惶失措在所難免。一番廝殺之後,敵人死傷慘重,無心戀戰,便且戰且走,退至山腳,企圖爬山逃回科潘。我軍隨後放箭追殺,只有小部份敵人逃脫,我即下令吹海螺收兵。

接着,兵士們分頭搜查各營帳,竟發現國王與小王后驚作一團,顫抖不已,於是將他們拘捕。至於丘狄克王叔則左肩中箭倒臥地上,也一併拘捕了。其餘還有許多敵軍被俘,都押解回奇里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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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侍衛押送小王后和煙貝殼王子上殿。我命侍從解除他們的綑綁、賜與錦墊。我說:「你們不必害怕,我不會殺你們,明天就會送你們回科潘去。」

「太好了,太好了,謝謝。」煙貝殼喜極而泣,連連交臂鞠躬,「進犯貴國並非我的主意,只是王叔的主意吧了。」

「懦夫!你根本就是個沒有主意的懦夫!」小王后鄙夷地斜睨着煙貝殼王、轉身向他臉上吐口水,高聲說,「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葛伊丹總督,你殺死我吧。」

「不,我不能殺你們。因為經歷了這場戰爭,你們都瞭解到戰爭的殘酷可怕,同時更明白到我們的國邦是不可戰勝和不可征服的。」我和靄地說,「如果我殺了你們,科潘的新王沒有受過這次教訓,待元氣恢復時又會發兵來侵略我們了。兵凶戰危,雙方老百姓所渴望的和平生活就無法實現了。」

「葛伊丹總督,您真是個仁慈的總督,」煙貝殼王子顯得極度謙卑,「我發誓終我的一生不會再出兵侵犯奇里瓜。而且,奇里瓜以後不必再向我們納貢了。」

「那便是奇里瓜人民之福了。」我點頭認同。

「葛伊丹,我們都是被命運播弄的人。我曾經對你專橫,你屈從於我。現在我也要屈從於你,而你沒有對我專橫,我很感激。」小王后的眼睛潮紅,若有所思,「如果我們只是平民,那多好,我們可以相愛、過平凡而幸福的生活。現在我對人生徹底絕望了,回去繼續做我的小王后也只繼續過漫長的枯寂日子,人生還有甚麼意義呢?葛伊丹,我說過我會等你,不管多久。也許一千年之後我們可以重逢吧?葛伊丹,請你過來一下,行嗎?」

我走到王后前面。她站起來。流着眼淚除下額鍊交給我:「我把這顆珍珠還給你。它不是你所說的雨滴,它是名符其實的淚珠。今後我不再為你流淚了。」

我凝視着手上的「淚珠」,感慨無限。當日的歡笑已變成滴滴眼淚。我知夜闌人靜時她常常為我流下眼淚的。所謂愛情,在階級規範和權勢侵蝕之下顯得多麼軟弱無力。

小王后指着我掛在胸前的蚌形飾物說:「這裡面一定是宇宙靈石了。你可以解開外殼讓我握住一陣子嗎?」

我略顯遲疑。小王后說:「葛伊丹,我不會損壞它,我也跑不掉的。」

於是我除下胸飾,用小刀割斷縫合的葱蔴線,將黑星石交給小王后。小王后流下眼淚說:「我終於拿到了它。葛伊丹,你可知道死亡之血能夠滲入靈石裡面,使靈魂和愛情都保存不杇嗎?那是我的老祖母告訴我的。我派兵追殺你是因為要將你的死亡之血滲入靈石,讓我永遠擁抱你的靈魂和愛情。

「事到如今,我只能希望我自己的死亡之血、靈魂和愛情滲入去,留給你永遠保存。我發誓,我會等你,即使一千年或者更久。我相信我們將來重見時雙方都是平民,沒有階級和權勢阻隔,我們會生活得幸福快樂。」

「顏德莉,不…」我感到不祥,想奪回黑星石。

王后後退兩步,右手解開自己的髮髻,取出一片薄薄的、鋒利的黑曜石刀,她左手拿黑星石按住自己頸部,右手拿刀向頸動脈上部猛力一劃,鮮血迸射到石上、身上和地上。她全身痙攣,說一聲「我愛你,再見。」慢慢地倒下。

我急忙上前抱住她,大叫:「我愛你,顏德莉,顏德莉,不要死,不要!」

無論怎樣呼叫,她都聽不見了。她很快就斷了氣,但是手上仍然牢牢地抓住染滿了血的黑星石。

我緊抱顏德莉柔軟的身軀壓貼胸前,淚流滿面,難捨難離。我一直誤解她的嚴厲與冷酷無情,卻忽略了她內心的真愛。如果她及早泄露一點點真愛,我願意為她犧牲,決不會捨棄她而逃跑。

如今大錯鑄成,一切無可挽救。說實話,自從顏德莉當上了小王后,我們之間的情緣已經斷絕了。即使她今天不死,以後回到科潘也是各不相干、情緣難續。現在我能夠擁抱她的屍體,也許還算是餘情未盡而再有肌膚之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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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釋放了煙貝殼,並派人運送顏德莉的遺體回科潘安葬。後來煙貝殼王子為她建造了一座武士金字塔陵墓,還命出色的工匠為她配製了一個用玉石、翡翠、珍珠母和黑曜石鑲嵌成的殯殮面具,以顯示榮耀,像她威名遠播的曾祖父卡巴爾王那樣。

奇里瓜舉行了空前熱烈的祝捷、慶功和祭神大典,當然循例少不了球賽、虐俘殺俘、剜心及祭祖祭天等等活動。

祭司長呈上一份虐殺名單,我只選了首要戰犯丘狄克和兩名將領,其他被俘的兵士則貶為奴隸,為王室服役。
祭司王判令將敵軍主帥丘狄克剝指甲、敲牙齒、揭頭皮,然後放倒在祭壇上仰臥,由四名侍衛分別捉住雙手雙腳。行刑祭司長熟練地持尖刀插入胸膛,一剮一扭,接着伸手入血洞中將熱呼呼的、仍然跳動着的心臟挖出來,向天空高舉,表示獻給宇宙諸神享用,並換來廣場上無數群眾的轟然歡呼。

兩名將領只判砍掉手腳,然後砍頭,過程快捷,相信他們沒有受到很大的苦楚。

戰爭結束了。奇里瓜人民終於逃過了一場兵燹災劫、免於國破家亡,我也為自己的功勳感到驕傲和欣慰。但是我初掌政權,百廢待舉,加以戰後必須清理戰場、疏濬河道、安排兵士復員、振興經濟和改善民生等,千頭萬緒,工作繁忙。約一年後,一切總算步入常軌,兵精糧足、民生安泰。

有了空暇,我便常常憶念顏德莉。每當我把玩她還給我的「淚珠」時,我的淚珠就禁不住掉下來了。我們之間有過愛和恨。到底恨是不是由愛轉變成的?如果是,恨豈不也是愛的另一面嗎?她死了,我心中再沒有恨,恨已回復成愛、更永久的愛。

黑星石上的血漬逐漸乾結剝落,只留下白圓點上一抹淡淡的棕褐色。我將黑星石放在木枕邊,顏德莉就經常地顯現在我的夢中。她面露梨渦淺笑,沒有講話,顯現一會便慢慢消失。去而復來,一晚重覆幾次。當然,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過我倒希望顏德莉的靈魂真正回來過了。

光是笑,她到底想暗示些甚麼呢?我猜不透。但是我可以肯定她十分快樂。

再過一段日子,白天獨坐時也能看見她灰色的、朦朧的、半透明的影像。有一次她居然開口講話,她說:「那一天快來了。」除了這一句,再沒有講別的。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問她,她不回答。我說:「沒關係,我不需要明白。你的出現已經使我喜悅萬分。」

她面露梨渦淺笑,隨即隱沒。她每次出現都在沒有旁人的幽暗室內,永不暴露於光線較強的地方。

我懷疑顏德莉的影像只是我自己的幻覺。不過無論如何,幻覺也能給我很大的慰藉。我非常樂意見到她的一顰一笑和宛然如在的音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