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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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循來路下山。踽踽獨行,漫無目的。一路上,頭腦渾沌恍惚,沒有思維、沒有打算,只是本能地移動腳步。大地蒼茫,遼闊無垠,竟吝嗇留給我一個容身之所。

晚上露宿山野,我不再做任何預防毒蛇猛獸的措施。窮途末路,此身還有甚麼值得留戀的呢?

一宵竟安然度過,繼續前行。漸近國境,眼前的景物愈來愈熟悉。遠遠瀕臨莫塔瓜河谷的山脊、還有隱約可辨的花蕾峯,都一一在望。

我忽然觸鱗一條妙計:如果我坐在花蕾峯頂內的黑洞邊緣自刎,鮮血沾染了胸前黑地星石,然後我倒下了,掉進了黑洞;那麼,黑地星石便伴隨着我墜落深淵之內,永遠消失於人間,再也沒有人找得到了。

我立即轉向西行,朝花蕾峰急步走去。走着走着,距離漸漸接近。偶然回頭一看,後面塵埃滾滾,似乎有大隊兵士追來。我加快腳步,終於跑到花蕾峯下。

花蕾峰是天然大岩石堆疊而成,看似難以攀越,但也有一兩條溝縫,其中的岩石較小,可以踏足爬登。我沿着一條曾經爬登過兩次的岩溝攀援而上,躍下峯內的凹碗中。

雙手雙足剛着地,脊樑即被尖物抵住,頗覺痛楚。我回頭一看,原來辛娜全身戎裝,執矛張腿而立。我迅速俯伏身軀,就地翻滾,想避過辛娜的矛尖,一躍而起;但是躍起後背部早劃出了一道深入肌膚的血痕,劇痛難當。

我反手一抹,滿掌全是鮮血,急忙塗擦在胸前的黑地星石上。我的心願已經完成大半,死亦瞑目。

辛娜踏前兩步,矛尖正抵住我的心臟部位。我氣定神閒地說:「辛娜,你在這裡守候了很久,就為了要殺我嗎?你怎知道我會到這裡來的呢?」

「你來過這裡丟棄白星石,黑星石的歸宿也不會例外。我在這裡等候,是為了得到黑星石,不是為了殺你。你一定樂意跳進雨神的黑洞裡的,不是嗎?」辛娜說。

「你的確算無遺策、料事如神,」我平靜地說,「反正我快要死了,黑星石就讓你拿走吧。」

我慢慢抬起雙手,作勢要除下掛在胸前的黑星石。當雙手抬升至胸前時,卻突然緊緊抓住辛娜的矛柄,上身向左一閃,脫離了矛尖的戳刺,同時用力拉扯,辛娜不由自主地向前撲過來。我抬腿一踢,正中辛娜腹部。她雙手捧腹倒地,呻吟扭動。我走上前朝她的下巴猛擊一拳,她便昏厥過去了。我抱起她走到一棵小樹下,放在地面,讓她較為清涼舒適。

我想,黑星石畢竟是天神遺物,對人無害,還是保存在人間,留待後世有緣人去發掘和愛護它吧。

我跑到塊略略傾斜的大岩石下,斜向它的底部挖一個深洞,將黑地星石埋入去,再用沙石掩蓋,半點不留痕跡。

這時,我聽到聲響,抬頭一望,看見包科跳進凹碗來了。他只注視着躺在地上的辛娜,沒有發現到我。我取出弓箭,站在岩石後面瞄準着他。當他走到受箭的適當位置時,我一鬆扣弦的手,箭應聲飛撲他的胸部,立時倒地斃命。

我知道包魯會接着出現的。只要照樣射殺包魯,再刺死辛娜,我就可以統領他們的軍隊回到王城。可是,札烏爾必定在守候着,向我迎頭痛擊,掀起一場你死我活的內戰,何必呢?

坦白講,我對於總督寶座已經厭倦了,甚至對於人生也厭倦了。顏德莉等候我十六年,她一直殷切地期待着與我相聚。她終於期待到了今天。試想想她從期待中終於得到的那種溢於言表的、無法隱藏的歡欣,我怎忍心令它破壞?她叮囑過、我也應許過在這幾天之內真實地相聚、再一次活在一起的。我不能反悔、更不能辜負了她。

再說,我也不忍心殺辛娜。我的王朝就讓辛娜和她的丈夫包魯去統治好了。我所祝願的是:他們可能會對老百姓溫和些、體貼些,並與各鄰邦和平共處。

我走到辛娜身邊坐下,扶起她,讓她的頭靠倚我的肩,再打開葫蘆蓋子,倒水淋濕一條粗布手帕,鋪在她臉上。一會兒,她悠然醒轉,再餵她喝幾口水,她的神智就清晰得多了。我說:「對不起,辛娜,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

「葛伊丹表哥,你殺了包科,為甚麼不殺我?」辛娜依然很軟弱,有氣無力,「你殺了我就有機會再當總督了。」

「不,辛娜,我不會殺你,我寧願不當總督,」我誠懇地說,「我到這裡來是為了死,我答應過顏德莉今天要跟她相聚的。我不能讓她等得太久。」

「她太幸福了,」辛娜低聲嘆息,她的頭斜倚在我的肩和胸前,似乎有無限感慨,「現在我也感到了少許幸福。」

忽然一聲弦響,「撲」的一聲,一支箭射入辛娜腹部。

我抬頭前望,包魯一手挽弓、一手執矛、正從峰外躍進凹碗,旁邊還伴隨着幾名兵士,各持盾矛,背負弓箭。

「狗男女,你們幹得好事!」包魯大聲叱喝,「我哥哥給你們殺死了,你們都得償命!」

我低頭看看辛娜。她雙目緊閉、眉頭深鎖、臉如紙白、氣若游絲。她斷斷續續地說:「包魯…我吩咐你不要…帶其他人進來…你忘了嗎?

「對,我忘了。」他回頭向站得遠遠的兵士們高聲吼叫,「還不快快給我滾到峰下去!」
兵士們都退出了凹碗。

「包魯,你…你不是想…當國王嗎?」辛娜的聲音低微。

「是的,辛娜。」包魯跪在辛娜身邊,拿手帕輕輕揩拭她額際的汗水。

「那麼,包科死了…不正好給你…一個好…機會嗎?」辛娜開始咳嗽。我打開葫蘆蓋子,讓她喝一口水。

「對,辛娜,的確是一個機會,」包魯繼續為辛娜拭汗,「是你為我製造了好機會,對嗎?辛娜,謝謝你。」

「但是,現 … 在 … 不行了。」辛娜說。

「為甚麼?辛娜,為甚麼?」包魯很着急。

「你殺了…我,誰會扶持你…登…上…寶座呢?而且札烏爾正在虎視眈眈,怎辦?」

「你不會死,不,你不要死,辛娜!辛娜!」包魯哭了。原他並不愛辛娜,他愛的只是國王寶座。

「包魯,反對…你的…有你的母親阿波陀,有你的…妹妹…花花夫人,還有札烏爾、祭司王…和許多…權貴,」辛娜的聲音更加微弱了,「沒有我,你要登…登上…寶座…簡直是…是發白日夢。」

「那怎辦?辛娜,我不能沒有你。」包魯涕泗交流。

「我…有…一條妙…妙計,可以…幫助…你,」辛娜抬臂招招手,「你…靠攏…過來,我在你…耳邊講,讓我…省省…氣力。」

包魯馬上俯身向前,從辛娜左側輕擁她的上身。他的頭臉幾乎埋入她散亂的黑髮裡,左耳貼近她的嘴唇。

「包魯─你…」辛娜一邊講,右手一邊從縛在石小腿的鹿皮刀鞘內拔出一柄鋒利的黑曜石匕首,由包魯腦後繞到右側頸際,使出迴光反照的最後一把勁,刀鋒向後一拉,包魯的右頸總動脈立時斷裂,鮮血直噴,他笨重的身軀緩緩往右側撞倒地上。

辛娜丟開匕首,對我說:「葛伊丹,請你…抱我…到…黑洞邊。」

我照她的話做了,讓她坐在我身傍,頭靠在我胸臂上,像剛才那樣。我餵她喝了幾口水,她的精神恢復了許多。

「葛伊丹,我現在覺得十分幸福。我快要離開人世了,但願時光就這樣凝住,讓我再陶醉片刻。」辛娜輕閉眼睛,睫毛微動,「我千方百計讓娣達嫁給札烏爾,將他收為己用,幫助我奪取王權。可恨,事與願違。機關算盡,枉拋心力,江山竟意外地落入札烏爾夫婦手中了。札烏爾是卑鄙陰險小人,本來難成大器,可是如今在完全沒有競爭對手的情況下,他會輕易獨攬兵權,國王寶座已成為他囊中之物了。

「我處心積慮的佈局轉眼成空,現在甚麼都沒有了,連生命也即將消逝了。

「不過,我還有你在身邊,葛伊丹,你會永遠與我一起的,對嗎?」

「我很高興能永遠和你在一起。辛娜,如果我們遇到顏德莉,我們三個人又可以聚會一起了。」

「葛伊丹,你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本來我最先得到你,也以為會永遠得到你;可惜我利慾薰心,辜負了你的情義。」辛娜忽然重重地喘氣,後來氣力愈來愈弱,聲音低微,「葛…伊丹,請你吻吻我,好嗎?」

我吻了她,久久難捨。想不到在這種情況下的吻才是最坦誠、最真摯、最沒有顧慮、最沒有企圖、最沒有雜念、最純潔和最充滿了真正感情的吻。這就是死亡之吻。

又過了許久,我發覺辛娜的身體逐漸冰冷,她的嘴唇由於缺乏熱力而僵硬了。我擁抱着她向後仰翻,兩人就一起掉進黑洞之中。

靜寂、黑暗、無比的黑暗、無邊的黑暗。我被黑暗吞噬了,我的知覺和意識都完全消失了。我全無罡礙,完全融入了靜寂與黑暗之中。

但是,黑暗不是永恆的。無論黑暗的隧道有多麼長,總有個盡頭。盡頭之處一定會迎來光明。

千年只是一瞬間、一彈指、一剎那。當我重見光明時,我又回到這世界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