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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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將快要升上沸點的慾火壓下,推開了阿蓮娜,衝出貯物室。一陣冷風次過來,使我的慾念冷卻。

阿蓮娜略整衣衫,跟隨我步出貯物室。我問她:「除了你掌管的一串鑰匙之外,還有別人掌管另外一串嗎?」

「老闆掌管另外一串,」阿蓮娜答,「她只是掌管而已,不會動用的,因為這不是她的工作。旅舍的大小事務都由我獨自控制。」

「勞苦功高,不愧是老闆的得力助手,」我笑着讚歎,「那麼,你一定沒有休假的時間了。」

「每兩個星期休息一天。」阿蓮娜答。

「你休假那天,旅舍僱用了臨時工?」我又問。

「對,那位臨時接待員是六十多歲的男人,據說是老闆的親戚。他的西班牙文和英文都不好,」阿蓮娜轉轉眼珠,嫣然一笑說,「我明白了,你兜兜轉轉問這許多問題,原來你想知道除了老闆和我可以開啟貯物室之外,還有誰可以取得同樣的機會。」

「不,阿蓮娜,」我非常尷尬,連忙申辯,「我實在沒有這個意思…」

「告訴你,那老頭是老實人,而且他也沒有門鑰開啟貯物室,」阿蓮娜收起笑臉,「你說過決不追究,怎麼現在又追究起來了?真小器!」

「我不是要追究,阿蓮娜,絕對不是的,我發誓!」我感到委屈,脹紅了臉。

「佐治,我開開玩笑罷了。你發了誓,事情算是完結了,不要難過,」阿蓮娜輕拍我的手臂,表示歉意,「告訴你,我明天休假,那老頭會來。你不妨跟他閒談。他姓吳,還是你的同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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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天清晨我吃過早餐後走進大堂,目的想看看新老闆的親戚到底是甚麼人。

這時剛好是進出旅客辦理手續最繁忙的時候。接待處的櫃台內坐着一個不修篇幅的糟老頭子,正埋首做着登記、書寫的工作,忙得不可開交。看來他的西班牙語水平很差,往往答非所問。填表時舉動遲緩、錯誤百出,以致許多旅客都等得不耐煩,怨聲四起。

至於旅客及某些旅遊景點的交通途徑、風土人情與歷史概要之類,他更一律不知,無從滿足旅客們的要求。

正當老頭兒狼狽萬分和勞累得氣喘不過之際,我已認出他就是曾經把一張摺疊的支票擲向我臉上的吳廠長、方麗麗的舅父。

我也終於明白:原來這家旅舍的新老闆就是方麗麗、我的前妻。

但是我不明白,當年叱咤香港商界、坐擁巨額資財的女強人和她的舅父何以忽然會淪落至此?

吳老頭忙了大半天,總算將排隊辦理進出手續的旅客疏導得只剩下三、四位時,卻被一位旅客問這問那、糾纏不休。吳老頭無法脫身,便打了一個像是尋求援助的電話。不久,一位女士匆匆趕到。她就是方麗麗。她仍然秀美白皙,氣質高貴,但不敷脂粉、衣着隨便、身形稍稍消瘦、容顏憔悴,跟以前的絕代風華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但她臉上仍流露着一股秀氣,儀態端方。

方麗麗從樓上自己的住處趕下來幫忙,效果並不明顯。她不通曉西班牙語,只會用略為生疏的英式英語跟這旅客溝通;而此人的英語毫不靈光,對方麗麗的解說完全不得要領,十分失望,情緒煩躁。

我壓低頭上的鴨舌帽,又戴上太陽眼鏡,走近櫃台,用西班牙語跟那旅客交談。原來他想參加遊覽「馬丘比丘」(註:俗稱失落的空中古城)的旅行團。我記得櫃台下的抽屜裡存放着大疊的旅遊資料單張,

阿蓮娜常常派發給旅客們參考的。

我用英語要求女老闆打開抽屜,拿出了一批單張。我選出了那旅客所需要的一張,裡面列出詳細的交通路線圖、出發及回程的時間表,並推薦附近一家旅行社協助解決疑難問題。這旅客收起單張,滿意地離開了。

其實,開設了一家旅舍,何必吝嗇多印刷這些單張,放在櫃台上讓旅客隨便取閱,豈不是方便遊客之餘,又可以節省時間和避免口舌爭論的麻煩嗎?何以旅舍主人見不及此?

我用英語向方麗麗反映自己的意見。方麗麗說:「我早已嘗試過採用這種辦法。可是當旅遊資料剛放在櫃台上,旅客們馬上七手八腳地抓起來看,看完了隨處亂丟,好氣人;所以我才沿用以前店主的老辦法,把旅遊資料全部收藏起來了。」

「這的確有實際難處,」我嘆口氣,「不過假如櫃台上坐着的是像阿蓮娜那樣精通西班牙語和英語的乖巧姑娘,根本就不會有麻煩事發生。

「當然了,」女老闆也嘆口氣,「可是阿蓮娜小姐每兩個星休假一天,我才不得不讓這老頭兒頂替。怎料他懶惰的本性難移,不肯跟隨阿蓮娜小姐學習,一天到晚躲在家裡發悶。來了秘魯這麼一段日子,連最簡單的西班牙語都沒學會講三幾句。」

方麗麗轉用粵語對吳老頭說:「這位先生幫了你一個忙,還不說聲謝謝?!」

「Gracias señor。」吳老頭沒精打采地說。

「舉手之勞,何足言謝?」我笑着用粵語回答。

兩甥舅登時目定口呆,難掩震駭之色。說實話,在這偏遠的蠻夷之鄉,要遇上一個會講流利粵語的人,真比遇上一個外星人更加出乎意料之外而難以置信。

良久,吳老頭氣喘稍定,盯着我的臉問:「先生,你是從香港來的嗎?」

「是的。」我承認。

忽然,方麗麗伸手揭去我的鴨舌帽,又脫下我的太陽鏡說:「我知道一定是你,佐治。」

「想不到我們又見面了,在這個不太高貴的地方,老闆娘。」我伸手與她相握。

「哈,原來是你,佐治,」吳老頭冷笑,「世間掃不完的垃圾竟然漂流到這裡來了。」

「垃圾除了漂流到有其他垃圾積聚的地方,還有甚麼地方可以去呢?」我平靜地笑。

「佐治,你看,你的棉背心都破裂了,你更像一堆垃圾了。」吳老頭看見我的落魄模樣,開心得哈哈大笑,「到現在你還沒有餓死,倒是個大奇蹟!」

接着,吳老頭從櫃台下面摸出一隻髒黑的紫砂茶壼和一隻灰黃瓷杯,在瓷杯裡注滿茶,怡然自得地輕呷一口,似乎覺得自己能夠碰到一個比他更倒霉的舊親戚而油然生出一種莫名的優越感,枯瘦的臉上堆起幸福的微笑。

方麗麗注視着她的舅父,默不作聲,突然橫眉怒目,把他的茶杯奪在手裡,劈頭劈腦向他潑過去,戟指大罵:「你這老不死、一生沒出息的卑鄙小人!你有甚麼資格罵人家是垃圾?人是會變的,只有你至死不變。要不是你的甥女照顧你幾十年,你連垃圾都不如,早已在這世界永遠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