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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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麗麗罵完了,一手拉住我的胳膊說:「走。我們到餐堂喝杯熱咖啡去,不要管他!」

我回頭一望,吳老頭正忙不迭用一方髒手帕揩拭頭臉和身上的茶漬,忙亂失措。我倒有些不忍心,幸虧他的茶已經涼透,否則肌膚必受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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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咖啡時,我問方麗麗:「剛才你怎能肯定你遇上的是我?」

方麗麗答:「我接管這旅舍時,上手業主陳大嬸告訴我:有一位叫做佐治.劉的香港人在這裡住過。他在利瑪的家人被黑幫脅持,迫脅他參加他們的尋寶團,因為他有值得利用的地方。他的一部份行李還寄存在這裡。她又說:如果他有機會逃回來,一定會取回行李;如果久久不歸,必然是凶多吉少了。

「我一直期待你回來,又恐怕你回來拿了行李就離去,錯失了久別重逢的機會,所以把你的行李暫時存放在我房間裡。我想,如果你回來後拿不到行李,阿蓮娜一定會向我請示的。想不到後來你沒有追究行李的去向。我以為你已經遭遇不幸或離開了,十分失望。

「後來我翻查住客登記冊,發現你仍然住在二樓,所以我斷定我遇上的必然是你無疑了。

「佐治,不,費烈,你看來更英偉軒昂了。你現在有甚麼打算?」

「麗麗,我的黑星石失蹤了,無法查問,」我搖頭嘆息,「送靈石回歸它所隸屬的太陽神廟是我要竭盡畢生精力去完成的任務;即使我因此而犧牲,亦在所不辭。如今我的任務看來是難以完成了,我打算再逗留幾天,希望或者會有奇蹟吧。幾天之後,我決定要回利瑪去了。」

「費烈,你一定已經結婚了,妻子是誰?」方麗麗問。

「美娜。不,她還不是我的妻子,」我回答,我們還沒有結婚,名義上她只是我的女朋友。」

「恭喜你,費烈,」麗麗用深情的眼睛凝望我,「她還很年青、很漂亮、很能幹,她真是人世間最最幸福的女人。」

「麗麗,你又怎樣?你再婚了嗎?」我問。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麗麗驟然悲從中來,泫然欲淚。

「你這話是甚麼意思?麗麗,」我愕然不解,「以你的雍容華貴、富甲一方,追逐在你裙下的官紳巨賈和豪門公子還會少嗎?難道就沒有一位財雄勢大,溫文爾雅的男士僥倖『雀屏中目』,成為你的如意郎君?」

「費烈,你是個豁達的人,想不到你也掙脫不了這種世俗之見,」麗麗低聲嘆息,「你以為門當戶對、財富匹敵的婚姻才是最幸福的婚姻嗎?以前我跟佐治的婚姻不正是這種所謂天作之合的最好婚姻嗎?結果,我所得到的只是令我畢生痛苦的噩夢。

「天意弄人,在那段婚姻結束的最後一個月,我竟遇上了我一直期盼着的夢中情人。那一個是我一生中最甜密和最快樂的一個月;但是我居然殘酷地結束了它,因為我不敢面對家族和社會對佐治的鄙視和歧視。

「事實上,佐治已經死了,我所接受的是費烈。可是世人能夠接受那荒誕不經的真相嗎?

「你離開之後,我也曾努力去尋找一位相貌端莊、健康正常、天性良善和品格高尚的男人;結果沒有找到,我也終於死了這條心,因為盛年已逝、風韻難存,再不可能獲得好男人的真心之愛了。

「禍不單行。一九九七年的一場亞洲金融風暴將我的財產、名譽、地位全部蕩平,我只好用剩餘的一點點積蓄買下陳大嬸的高原旅舍,希望勉強在這裡度過殘生…」

「我記起來了,你曾經用小竹的名字給陳大嬸寫過一封中文信,當時我還不知道是你呢。」我關切地問,「麗麗,你過慣了璀璨光輝的生活,來到這窮鄉僻壤,言語不通,空虛孤寂,怎能夠忍受得了呢?」

「費烈,你又用世俗之見看我了,」麗麗微笑着,顯出有點自傲,「你以為只有你才可以豁達,而我就必須被綑縛在名韁利鎖和虛榮的圈套之中嗎?

「我富貴過了。富貴並不等同於快樂。我覺得現在比富貴時更加快樂,因為我已經掙脫了富貴時的壓力和束縛。

「我學會了用平靜無求的心看世界。如果你知道你只是命運巨掌下的一隻螞蟻,你是永遠逃不出巨掌的。無論貧富,你都只是一隻螞蟻。螞蟻勇於求生,雖然貧窮也不會餓死。

「如果螞蟻有思想,牠一定感恩於上天的賜予,讓牠在美好的大自然中生存和享受一切樂趣。

「現在我每天看書,甚麼書都看,於是我對大自然的無為本性、無窮力量和偉大的哲人思想理解得更多,豐盛了自己的人生。我很快樂。」

「但是,麗麗,難道你真的不留戀富貴榮華的過去嗎?」我依舊愕然不解。

「富貴令人愚昧和盲目,我不再留戀了。留戀不再屬於自己的東西只有令自己痛苦。」麗麗若有感觸,「昔日的燈火樓台,笙歌夜夜;飛紅流翠,浮光艷彩,轉瞬即成泡影;花花世界,一切皆是過眼雲煙。當我老了,我更領悟世上的所有事物都是留不住的,包括我的身體、我的美貌和我和活力。」

「如今你是一個睿智的人了,你目光如炬,所看到的世間現象更加透澈,令我傾倒,」我由衷敬佩,「麗麗,我不再擔心你了,你比我以前所想像的堅強得多。」

「哈哈,你曾經擔心過我嗎?費烈,恐怕你早就忘記我了。你比以前油滑和虛偽多了。」麗麗放聲大笑。

「我很慚愧,我沒法洗掉世俗的烙印,」我臉紅耳熱,「但是,自從我再看見你之後,我的確擔心你適應不了目前的空寂和艱苦環境。現在我為你的堅強而大大放心了。」

「我只是跟你開開玩笑吧了,不必認真,」麗麗响起了銀鈴般的笑聲,「費烈,看來你依然是個老實人呢。」

我正感到難為情的時候,麗麗接着說:「我們談談比較實際的事情吧。費烈,請你提提意見,我舅父的工作能力怎樣?」

「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聊勝於無而已。」我直話直說。

「可是,我擔心他的無能和老態會影響這旅舍的形象。」麗麗說。

「不會,」我解釋,「這旅舍的主要賣點是價廉物美,旅客們只求省點錢,對某些員工的工作不大滿意是可以忍受的。而且,吳先生來這裡幫忙的時間很短促,每兩周只有一天,誰都不會計較的。」

「他對你不禮貌,你不會生氣吧?」麗麗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