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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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是個書獃子。佐治,何必執着於恩恤或借用這些名詞呢?」劉太太大笑,「我給你錢,你喜歡稱呼它甚麼都可以。總之,你走出這門,你就得依靠它供應你的衣食住行。我沒有欠你的,也不想你欠我的,這不是恩恤金是甚麼?」

我無言以對,只是想:千年盟誓,我們都是應對方的召喚而前來赴約的,怎料到聚會的期限僅僅二十多天就得分手,老天爺這個玩笑可開得太大了。

緣來則聚,緣盡則散。緣盡了,這是人力不能挽回的。我感到遺憾的是:我們竟然會在這種不愉快和毫不留情的氣氛之下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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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起支票,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間,收拾幾件衣物和書籍,放入一個在超級市場內隨時可以拿到的塑料袋裡。至於顏德莉的油畫像,從畫板上拆下,捲起來就可帶走。雖然我對劉太太沒有多少好感,但是對顏德莉還是情有獨鍾的。我想,顏德莉與劉太太並不是同一個人,前者跟我的淵源深厚,而後者只不過泛泛之交而已。劉太太與我只有肌膚之親、肉慾之歡,可根本缺少了感情的基礎。

臨別前,劉太太對我說:﹁有空回到你以前工作的工廠,取回工廠欠你的工資吧。」

我手提簡單行李離開劉太太的住宅,沿馬路走向山頂纜車的一個中途站,乘纜車下山,再找來一輛「的士」(註:即計程小汽車)到達灣仔區,走進一家茶餐廳,叫一杯奶茶,然後打開記事簿,找到美娜的電話號碼,借用茶餐廳的電話打給她。幸虧一打就找到她了,於是我約她立即來茶餐廳會面。

自從出院一個月來,我居然沒有給美娜打一次電話報個平安、敘敘舊,現在到了落難時候才想起她、求她幫助,我感到十分內咎。

不久美娜來了,坐在我對面的卡座上,叫了一杯橘子汁。她笑容可掬地說:「波士,你的樣貌和體格都改變了,變得俊朗英偉、氣宇軒昂。你在山上一定養尊處優、樂不思蜀了。」

「不要叫我波士。我已經失業,還被趕出家門,」我嘆氣,「我現在已經無家可歸。美娜,你可以帶我到從前的住處嗎?」

「不行,」美娜搖頭,「你病危入院之後,我把你的房子退掉了,因為我沒錢替你交房租。至於傢具雜物,我賤賣給一家收買公司,得款五百元,汽車賤賣給汽車行,得款六千元。另外還有你的私人物品和信件之類,我全放在一個小皮包裡。

於是美娜交給我小皮包。

「非常感謝,而且我更加不會忘記你的救命之恩。」我抱拳施禮。

「佐治,甚麼時候你變得這樣婆婆媽媽的?」美娜笑道,「這不像你,你跟以前完全不同了。由你的眼神、你的一些小動作、你的聲調、語氣、心態、你的謙恭有禮和生硬的客套,等等,都可以看出你不是原來的佐治,你是另一個人。究竟你是誰?」

「一言難盡。暫時我只能是一個你很久以前就認識的朋友,將來你一定會明白的。」

「現在我已經察覺到一點點了,老朋友。」美娜說。

「我們不談這些。美娜,請你帶我去租一個便宜的小房間,好不好?」我說。

美娜點頭。出了茶餐廳,乘坐的士,到達九龍深水埗區。美娜買一份報紙,細看租賃欄廣告,按地址看了幾家,終於決定租住南昌街的一家。屋主林伯,單身獨居頭房,租出尾房,面積約二平方米,月租五百元。環境還算清靜雅潔,尚堪容身。

美娜又陪我去買了一些床上用品、生活用品、一張小書桌和椅子。收拾好房間,已是黃昏。我們一起出外吃了晚飯,美娜就告辭,因為她還得上班。

美娜在灣仔一家酒吧當侍應生,夜班工作。我們都有對方的通訊地址和電話,可以保持聯繫。

下一天,我買一份報紙,細閱聘請職員的廣告,竟找不到一個職位是適合自己的。我自知沒有學歷和經驗,初次投身社會,實在格格不入。試試按址求職,果然一一鎩羽而歸。

我對求職死了心。略略估計,即使找不到工作,兩年之內是不虞凍餒的。於是我報讀私立專科學校的電腦班和投資理財及證券學院的課程。我知道首先必須充實自己、自我增值,以後才有能力把握較好的機會。

於是我盡量縮減一切開支。每日兩餐到附近快餐店或大排檔解決,更多時候用電飯鍋煮食、吃罐頭食品、即食麵、白麵包、果醬、雞蛋、西紅柿、生菜等等,但求裹腹療飢,平淡度日。

勤奮學習之餘,我與美娜時常相約到茶餐廳閒聊,互相瞭解近況。她是我最親近、最信任的朋友,也是我重返這個世界後對我幫助最大的人。

有一次,美娜說:「佐治,每見你一次都覺得你跟以前大不相同。你愈來愈年青,而且高大健碩多了,你的舉止、姿勢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這實在非常奇怪。」

「相由心生。我現在過着正常的日子,以前的瘦弱、頹喪、猥瑣之氣當然一掃而空。」我胡謅幾句,立即轉換話題,「美娜,你長得很美麗,我好像在哪裡見過。如果你不戴眼鏡,眼睛會更有光彩,更加漂亮動人。」

「你該比我更清楚,佐治,」美娜略皺眉頭,「是你叫我去做矯形牙齒整形手術的,這都為了逃避黑幫的追蹤。」

「美娜,真委屈了你,對不起。」我心中充滿歉意。

「這句話該由費烈說的,與你何干?」康妮用詫異的眼光望住我,「我覺得牙齒整了更加美觀,而眼鏡是可以隨時脫下來的,怎說得上委屈呢?」

「你認識費烈?是他委託你保管黑鵝卵石的嗎?」我很奇怪,以前我並不認識她。

「你也認識費烈,難道你記不起他?」她沉思一下,「佐治,我們三個人參加過邁阿密第八街的拉丁嘉年華會呢。」

「啊,你是康妮!!」我驚喜交集,幾乎跳起來了,「我完全認不出你,康妮,你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呢!」

「你病胡塗了,」康妮搖搖頭,「是你教我改變形象的,已經這樣久了,為甚麼忽然又認不出我呢?簡直滑稽透頂!」

「對,我真的病胡塗了!」我苦笑着,輕拍自己的頭,「那麼,費烈現在怎樣了呢?」

「他死了。」康妮再搖搖頭,「你知道的,十年前我寫信向一位同學巴拉多斯打聽費烈、楚大爹和我媽媽的音訊,你回信我的郵箱說:費烈胸部中彈,浮屍海面。附近還發現一艘小遊艇躺着兩具屍體,都有被刺殺的痕跡。其中一具的背部仍然插着一支牙刷柄,身旁留下一支手槍,子彈與費烈胸部的彈孔相符。信中又附寄了一則有關新聞的剪報影印本。

「至於楚大爹和我媽媽則失蹤多時,房屋也被燒燬,肯定凶多吉少了。」

事實上康妮所講的情況我已知曉,不過經她再一次提及,我還是感觸無限,淚承於睫。我並非為了自己的死亡而悲傷,而是為了祖父、康媽極力保護我和鵝卵石,不惜犧牲自己,更加難忍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