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太小了,」我揮揮手,「我要看自己的全身形象。」
兩位姐姐扶我下床,又從我左右攙扶我走進洗盥室。我的體力已經大大增強,可以舉步自如,攙扶我的兩位姐姐不必費多大的力氣。
我站在洗盥盆前面對闊大的鏡子一看,嚇得幾乎要昏倒地上。兩位姐姐急忙扶住我,說:「你沒事吧,佐治?」
「唉,我的確是佐治、劉佐治!甚麼時候我變成了劉佐治呀?」我雙眉緊鎖、欲哭無淚,手指撫摸着嘴唇和腮部周圍黑色的鬚根,感慨萬千。我一下子成長了,不,一下子老了,我大概三十多歲了吧?雖然我的面目不算很難看,但是我的童真、我的戇直活潑氣息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親愛而熟悉的費烈究竟躲到哪裡去了?難道我今後將要依靠這樣的身體與容貌走完我的人生旅程嗎?難道今後這個根本不屬於我的、頹廢、瘦弱、消沉的肉體將要永遠屬於我嗎?
「你是佐治!你知道就好了。」佛羅拉微笑搖頭,「一個久病剛愈的人總免不了神智錯亂、胡裡胡塗的。我去請張醫生來看你,好不好?」
佛羅拉站起身想走出病房去。我斷喝一聲:「站住!!我復活的消息一定非常哄動,我的房間很快就擠滿了人,七嘴八舌地問長問短。再說,我也不想給別人做研究對象,檢查這、檢查那,煩死了。我需要安靜。明白嗎,佛羅拉小姐?」
我又對美娜說:「你稱呼我波士,看來你是我比較可以信賴的人。你搬一張椅子坐在我床邊,我們單獨談談,好嗎?」
「遵命,波士。」美娜搬了椅子,轉身對佛羅拉說,「請你到外面找一個僻靜地方呆一陣子,不要告訴別人關於佐治復活的事。」
「遵命。」佛羅拉走了。
這時候,我仔細打量美娜小姐。她年約二十來歲,杏形臉,眉清目秀,戴金框眼鏡,皮膚雪白而光潤,腰細腿長,身段豐滿。我覺得好像有些面善,似曾相識,卻又不能確認她是誰。
「你很漂亮,美娜小姐。」我由衷地稱讚。
「波士,這是你第一次對我說的違心之言,但是我仍然很開心。謝謝你。」她笑得嫵媚動人。
「你貴姓?甚麼名字?」
「你忘記了嗎?我姓郭,英文名字叫美娜。」
「老實告訴你,我對於復活之前…不,該說是回復清醒之前吧,過去的事我全部忘記了,希望你回答我一些問題。」
「請問吧,波士。」
「這裡是甚麼地方?我的意思是:這是甚麼城市?」
「唉,這樣簡單的問題都不懂?這是香港呀!」
怎麼我會來到香港的?對了,是佐治來了香港,不是我|費烈。於是我轉問另一個問題:「我叫甚麼名字?」
「佐治.劉,劉應標。」美娜忍不住笑。
對,我已經變成了劉應標。我佔據了他的身體,毫無疑問。忽然我想問另一個叫我吃驚的問題:「劉太太是我的妻子?」
「當然了,波士。你認不出你的妻子嗎?」
我搖頭苦笑,其實我從來沒見過我的妻子。
「她的名字呢?」
「麗麗,方麗麗。小名是方竹筠。」
「我們的夫妻感情可好?」
「壞極了。我記得,五年前你們剛度過蜜月假期回公司上班,你太太在辦公室大發脾氣、亂摔東西;你送她的一幅名畫『少女』,是花了十二萬元從世界油畫拍賣會買回來的,都讓她用界刀割碎成一片一片丟到垃圾桶裡。而你,卻躲在會議室呆坐,不停地抽煙;後來獨自外出,下一天帶着滿身酒氣回到公司,顯然一晚沒回家睡覺…」
「不要再講了。」我嘆氣,「既然情不投、意不合,幹嗎還要結婚?!」
「誰知道?不過,看來你們在戀愛時期是十分情投意合的;當時方麗麗小姐貌美如花,出身名門望族。她父親是億萬富翁,產業遍佈港九各處。你父親的財富雖然略有不如,卻德高望重,社會地位超然。兩家門當戶對,一雙情侶,年齡相約,素有金童玉女之譽,所以當時你們的豪華婚禮和宴會轟動全城,成為市民熱烈談論的盛事。
很不幸,結婚不久,你們的感情就破裂了。外界傳聞,感情破裂的根源在你身上,因為劉太太對你非常不滿,可能…可能你沒有…沒有履行做丈夫的責任。」
「往事不堪回首,不要再提了。」我輕嘆一口氣,「美娜,請問,你是我的私人秘書嗎?」
「是的,是絕對私人的。我不會過問公司的業務,只有你的私人事務與我息息相關。」
「我是不是很富有?」我問。
「本來是的。自從你父親病逝之後,你自願將你所繼承的全部遺產轉入劉太太名下,由她全權控制。這是你們夫妻之間的協議。如果沒有這個協議,你的財產可能在三幾年內花光,而且還負債累累。」美娜說。
「那麼,我不是很窮困嗎?」
「你可以領五萬港幣的月薪。扣除我的工資一萬元,房租八千元,加上水電費、電話費、汽油費、居室清潔費、垃圾費、停車費、日用品雜項等等必需的開支,餘下來你可以花用的錢只有二萬元多一點。可是不夠二十天,你的錢都花光了。你經常向我借錢。老實說,我的生活很節儉,還得供養患上腎病的父親;借給你兩三千塊錢已經很吃力了。」
「對不起,美娜,我發誓以後不再向你借錢了。」
「我不介意,波士…我還是像平常一樣稱呼你佐治吧。我很樂意幫助你解決生活上的種種問題,只要能力上我可以做得到的話。許多時候我給你買飯盒,或者邀你來我家吃晚飯…這些事恐怕你已經完全忘了。」
「我忘記了,多謝你提醒我,我很感激。以後我還必須依賴你的提點、幫助和指導才能夠重新生活、學習和工作。我一定會努力適應這個世界,同時也難免給你增添麻煩,請你見諒和諒解。」我向美娜鞠躬。
「佐治,甚麼時候你變得這樣容氣和彬彬有禮的?」美娜略感驚訝,「你變了,一場大病把你的人生觀和處事態度徹底改變過來了。我相信將來你會回復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從前我真的毫無用處嗎?」我一臉困惑,「正因為毫無用處才讓我的太太掌握了我的經濟大權嗎?」
「因為你不長進!」美娜衝口而出。
「我怎樣不長進?」我有點不服氣。
「你抽大麻、吸毒、游手好閒。下午四點鐘才回到工廠辦公室轉一轉,喝一杯咖啡或者啤酒,批幾份無關重要的文件、簽幾張小面額支票,五時下班,接着跟一群酒肉朋友去喝酒、跳舞、遊蕩…通宵達旦,樂此不疲。若不是劉太太統籌公司業務,公司早就垮了。」
「真不像話!真胡鬧!」我猛力一拍大腿,「他怎會變得如此荒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