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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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美娜用怪異的眼光望住我。

「他,劉應標,不,我指的是我自己。」我立即轉換話題,問:「今年是甚麼年份?」

「一九九○年。」

「是嗎?我忽然覺得有點疲倦,請讓我休息一下。」我閉上眼睛。

美娜出去了。

現在我已經掌握了一點零碎而有用的資料,該靜靜分析和綜合目前的處境,以便更好地適應。

今年是一九九○年。我記得中槍跌下海裡時,是一九七三年暑假,當時我十三歲,距今十七年了。彷彿才是昨天發生的事,十七個年頭竟無聲無息地消逝,不留一絲痕跡。

本來我現在該是一個三十歲的青年,意外地變成劉應標的結果,使我又增添了十歲。當年我與康妮及劉應標參觀邁阿密嘉年華會時,我十三歲、康妮十四歲、劉應標二十三歲。十七年後的今天,康妮已經三十一歲,劉應標卻年屆四十歲了。

既然我變成了劉應標,而我的身心發育、智商、文化知識和社會經驗依然停留在十三歲,試想,以後我怎能適應一個四十歲中年人的軀體與生活呢?

我猜想,我中槍掉下海裡已經立即死亡。我的靈魂是否通過黑星石的宿緣牽引而進入靈魂剛剛離竅的劉應標身上呢?假如屬實,那麼我的靈魂代替了他的靈魂,佔據和控制了他的軀殼,豈非成為傳說中荒誕不經的「借屍還魂」嗎?

我想,即使靈魂可以取代,新的靈魂佔據了一副殘缺、衰杇和機能失效的軀殼又有甚麼用處呢?新靈魂絕對不能克服或減少心臟、血管、腦、內分泌系統…等等部位及各器官出現的病變,因此也就無法利用那殘舊軀殼去做任何事、無法得心應手地完成生命活動。傳說,八仙之一的李鐵拐在一個瘸腳乞丐的屍體上「借屍還魂」,以神仙的法力也不能改變一側患肢的肌肉、骨骼和關節的失衡狀況,依然不良於行。所以,我認為「借屍還魂」現象並不單純是一個靈魂對一個軀殼的佔領,而必須經歷了整個生命有機體的徹底改造。

我這個既得的軀體必然是在納入了我的靈魂之後,按照我原來的生長規律、演化程序及基因模式而作出了有效而徹底的改造。所以,我的復活並不是簡單的「借屍還魂」,而是靈魂和肉體的全面再生、全面復活、脫胎換骨。

古人說:「散則為氣,聚則成形」。祖父告訴過我,散聚近似於佛家所稱的「碎合」,亦即現代術語的分解與合成。大至宇宙,小至微塵的不斷碎合,就呈現出大千世界的森羅萬象了。

軀體的合成是生,軀體的分解是死。事實上在生命過程中,軀體內的細胞也分秒不停地死亡和再生,以達到個體的自我完善,以保持組織和器官的生命力、保持整個軀體的生命力。

整個世界的生命力,又何嘗不是存在於永無休止的碎與合過程之中!

既然散則為氣,聚則成形,如果真有靈魂的話,靈魂沒有固定形狀,當然處於氣體狀態了。氣體也是物質,那物質即使小如分子、原子、電子或基本粒子之類,其內容也可能是無所不包的。佛家說:「納須彌於芥子」。芥子雖小,亦可包容星辰河嶽及整個世界。大小是相對的。地球在廣闊無垠的太陽系中只是一粒芥子或微塵。而一個銀河系在宇宙億萬個衡星系中又何嘗不是一粒芥子或微塵。

我的軀體在分解之後,如果僅僅剩下一個帶有元神、靈魂或意識體之類之分子,它與其他組成我某些器官的氣態分子一起被牽引到黑星石上,就會通過劉應標的任何部位進入他體內。他垂死的器官迅速地分解,散而為氣;而我健康的氣態分子則聚而成形,取代了舊器官的位置,發揮了正常的功能。這樣的臆斷似乎十分玄妙,其一切過程和機制到底是如何衍生和運作的,則恐怕絕對沒有人能夠解答了。

世上古今各地不乏超乎想像的奇蹟。如今出現在我身上的奇蹟非常罕見,但是並不奇怪,因為我擁有世間罕見的靈石。它的靈異是不須理解的,只須見證和相信它所締造的事實就行。

靈石一直是由康妮保管的,為甚麼她會轉送給美娜呢?

靈石本來是屬於我的,是祭司羅莎送給我的。康妮曾將它送給佛難度,佛難度送回給我,我又交給康妮,康妮交給美娜,美娜現在又送給劉應標,但是事實上還是回到我身上。千多年前我擁有過黑星石,如今仍然擁有,可見宿緣上注定了我跟黑星石是不能永遠分開的。除非有一天我將它送回它所屬的神廟,宿緣才告了結。

經過死後復活,我更堅信天神的靈性和大能。天神也賦與黑星石以靈性,通過黑星石庇護了我。我知道自己的復活完全是天神的恩賜,恩賜的目的是要我完成送回靈石的歸廟天職。我發誓貢獻我的餘生,為完成天職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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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我急切要做的事就是趕快離開醫院。我知道我復活或不藥而癒的消息會轟動整間醫院和整個城市,甚至傳開到更廣大的區域。我不能承受許許多多愛看熱鬧及愛管閒事的人的滋擾,愈早走避愈好。

我急忙脫掉身上的病人衣服,穿回自己的衣褲鞋襪,又從抽屜裡取回自己的錢包、記事簿和各種證件。我輕輕拉開房門,看看周圍沒有穿着醫護人員制服的人,只要衝出房門我就安全了,因為我跟一般往來打走的探病者及病人的家屬一般無異,我安詳地離開,沒有人會加以阻撓的。

可是我立刻想到,我對這個城市毫無認識,我也不知道我本來居住的地方或麗麗的住宅,甚至美娜或佛羅拉的居所或宿舍。我是無家可歸的人,萬一在街上暴露了身份,可能會惹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於是我只好退回房內,坐在一張沙發上等候美娜回來。

不一會美娜回來了。我求她帶我回去我的住所,她稍稍考慮之後說:「雖然你和劉太太一向分開居住,但是名義上你們是夫妻,你該跟她好好商量,找出一個妥善的解決辦法。如果你瞞住她一走了之,她通知醫院或警方到你的住所一找就找到了你,那時候許多市民及傳媒都向你求證復活的經過,麻煩事會接踵而來,你一天不向公眾交代,麻煩事就沒完沒了,那多可怕。我馬上去找劉太太跟你單獨談談,好不好?」

我點點頭。美娜又出去了。我託美娜先去找佛羅拉或利碧嘉,叫她站在我房門外,不讓閒雜人等進入。

等了好久,劉太太單獨推門進來了。

劉太太剛踏足房內,一眼看見我坐在沙發上,似乎嚇呆了,想立即後退,房門已經從外面關上。

「請坐。」我伸手向旁邊的沙發椅讓一讓。

劉太太定一定神,遲疑地坐下,定睛看着我,滿臉驚異。她年約三十來歲,面貌娟好,衣飾入時,身段苗條輕盈,宛如少女。久久,她開言道:「朋友,你是誰?」

「朋友?我不是你的丈夫佐治嗎?」我覺得她的問題有點滑稽,禁不住發笑。

「不,你的眼神不像,我看出你是有決斷和有智慧的人,沒有佐治的猶豫、懦怯、吊兒郎當。你跟佐治是完全不同的人。」劉太太皺眉說。

「我想,在長期昏迷的影響下,過去的思想、感情、嗜好,甚至記憶、生活經歷等等都或多或少地遺忘了,我好像徹底改變成另一個人了。」我申辯。

「這件事十分奇怪,簡直不可思議:經過兩位醫生的測試證實了你的腦幹死亡,為甚麼你忽然能夠活過來,而且你的舉動和談話都立即進步到跟正常人一般無異,完全不像長期患病後的的體虛力弱、機能失調,必須休養若干時日才逐漸恢復。再說,你的顱底腫瘤壓住脊髓神經,四肢不能活動,這腫瘤是怎樣消除的?你的心臟衰竭,全身缺氧,心臟機能是怎樣恢復的?」劉太太喘氣,「你脫去病人衣服,你穿上你原來的衣服,又走到這沙發上坐下來,你是怎麼進行你的生理活動、身體移動和表現出你的生命實質呢?這一切都是不可能、不合邏輯和違反常理的。你一定不是佐治,你只是一種幻象而已。」